2005年3、4月之交時我第三次走進怒江?;貋砗髧乐氐难沧屛也坏貌惶稍诖采?。隨手翻看著剛剛收到的《天涯》第二期,看著溫鐵軍寫的《<中國改革>(農村版)祭》。在怒江丙中洛的茶馬古道,受到隆隆作響、滾滾而來的泥石流恐嚇時沒有流出的眼淚;路上多次受到神秘盤查心里承受著極大的壓力時沒有流出的眼淚;腰病沉疾發(fā)作疼痛難忍時沒有流出的眼淚,終于在眼圈里轉了一會兒后溢了出來。
一邊任眼淚流過臉頰,一邊問自己:是因為擔心有一天,我也要為怒江寫祭嗎?
回想自己的三次怒江行。2004年2月去怒江前,雖然已經看到了很多有關怒江的介紹和照片,但第一眼看到怒江時,我還是為那水的顏色而震驚。它的藍中透綠,綠中透藍,真的是很迷人。特別是位于丙中洛的怒江第一灣:雪山之下,那水色和天色互為交融。還有灣中島上那黃黃的油菜花,在一縷陽光的透視下,形容起來除了可用美這個字以外,還可加上另外兩個字:生機。那是怒江的生機,也是生活在那里的鄉(xiāng)親們的日子。
那天晚上我們住在一個由五個民族共同組成的家庭旅館里。怒族的姑娘跳著舞;藏族的小舅子拉著琴;傈僳族的老阿爸吹著笙……一曲完了后,我們又被獨龍族的女婿灌著從一個碗里喝開了“同心酒”,被白族的阿叔、阿嫂、阿姐嘴對著嘴地喝著“三江并流”。
那一晚,當這家人家的人被問到會唱多少歌時,回答是:江邊的沙子有多少,我們的歌就有多少。被問及會跳的舞有多少時,回答:山間樹上的樹葉有多少,我們的舞就有多少。當時我們中的幾個年輕人竟同時脫口而出:哇賽。
第一次的怒江行,似乎就是在那一問一答中我突然省悟,怒江邊不同的民族習俗與生活方式,不正是怒江邊至今還保留著如此完整的生物多樣性的保證嗎?大山阻隔了他們與外界的聯(lián)系,卻留住了他們的傳統(tǒng)文化與生活習性。那次同行的一位外國朋友說,這可是今天花多少錢也買不來的呀!
那次從丙中洛出來,再經過怒江第一灣后,我們的車上格外的安靜。怒江第一灣,那白白的雪山、綠綠的江水和黃黃的油菜花讓我們的心中充滿了惆悵。那惆悵不是玩味情調,而是深深的憂慮。憂慮我們手中相機里的照片有一天會成了最后的紀錄。
突然,我的手機響了,電話的那一邊說道:溫家寶總理在怒江建壩的公文上做了批示:對這類引起社會高度關注,且有環(huán)保方面不同意見的大型水電工程,應慎重研究,科學決策。
溫家寶總理的這句話后來被世界各大媒體廣為引用。而從怒江回來后作為記者的我,筆下流出來的感受更多卻是:怒江邊的二十二個少數(shù)民族和六種宗教的融合,讓我懂得了生物多樣性和文化多樣性的相輔相成。
2005年大年初二,我們一行五十八個城里人,從昆明坐夜班車到六庫,一下車就被帶到了“澡堂會”的現(xiàn)場。本以為澡堂會就是“天體”洗溫泉。而眼前看到的除了有翻了十天大山后,正舒舒服服泡在溫泉里半裸的男男女女外,還有穿戴花枝招展的家住在大山里的各族山民。舞臺上,他們比著唱出的山歌,在綠色的大山與綠色的江水間回蕩。他們用傈僳語用四聲部唱的《一路平安》,響徹在蒼天與大地之間。舞臺下,赤腳上刀山的年輕人,喝上一碗壯行酒后,就在擊鼓聲中一步一步地踩著鋒厲的刀刃向聳入云天的梯間攀去。
第二次的怒江行,讓與我同行的六個人都終身難忘的是,我們踏上了剛剛開通了三個月的丙中洛至松塔的路。那條路的一邊是通天的大山,另一邊是江與路間距的直上直下。對面一輛車與我們會車時,靠江邊的那輛車上的人一個個都下了車后,司機才一個人慢慢地與我們的車錯車而過。那輛車離去后,我忍不住暗暗地對自己說,這樣的路這輩子只能走一次。
那天,我們在山石上刻有K00的標志旁留了影,那是云南和西藏的分界線。進入西藏地界之后的怒江邊人煙更少了,江也更綠了。兩年來,在我們堅持要留住我們中國僅剩的最后兩條依然自由流淌著的江河之一的這條怒江時,有專家說,西藏境內的怒江上已有了小水電站,已經不是原生態(tài)的江了。可是,2005年2月13日的怒江,它的綠,它的險,它的未經任何修飾,就在我的眼前。
那天的雨一直在下,司機說這雨要是再下,連他也不敢在這段路上開車了。第二天是西方的情人節(jié),我們打開門向外張望時發(fā)現(xiàn)雨下成了雪,大山的白色,在那一刻讓我想到了作家們筆下的初戀。
上路后,浪漫的心情很快就被那雪壓塌了的江邊的石崖、壓斷了的江邊的大樹的情形改變了。那石崖,那大樹截斷了江邊的山路。一個麻袋挪著一個麻袋墊著的前行,使得我們這一行人里里外外的衣裳被白雪和碎石攪拌出的泥水浸得濕透。而每一個人心里的小算盤更是:什么時候才能走出怒江,開始旅行中的下一段路程。
第三次走怒江,是得知攔住我們路的那場大雪,對怒江來說是百年不遇。那大雪不但阻隔了路還壓塌了學校,毀掉了民房,造成了很多人的無家可歸。已經成了我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怒江及江邊的人讓我牽掛,我決定約上和我一樣關注怒江的朋友一道去看看怒江,看看生活在江邊的人們,看看我們能為他們做些什么。
去之前不斷地聯(lián)絡,讓我知道那里又經歷了第二場大雪,那里進入三月以來本還不是桃花雨的季節(jié),卻一直雪雨不斷。當?shù)氐膶в涡〔柙陔娫挼哪且贿吀嬖V我:江水不綠了,連六十多歲的老人也沒有經歷過在這個季節(jié)就能把江下黃了的雨。
我只見到過綠中透藍、藍中透綠的怒江。第二次去怒江遭遇大雪后要么是大霧,要么是夜行,所以眼前并沒有看到大雪后怒江的模樣,也就未曾細想不綠的怒江會是怎樣?
2005年3月 29日早晨從夜班車上下來,走近怒江真的見到那黃色的江水時,心頭一下子涌出的是:要是真修了大壩,水位上升以后的怒江,可能就真的要告別綠中透藍、藍中透綠的綠松石般的顏色了。而我們再驅車沿江走時,看到的偏偏正是為修壩而停在江中的勘探船,和從江心剛剛打出的一排排、一盒盒的巖芯散放在路邊。穿著很漂亮的工作服的勘探工人說已向江心打了一百多米,還要繼續(xù)鉆到八百米。邊和這個工人聊著,我的目光忍不住地在張望著勘探船江邊的大山上新砸的探洞。向大山伸進了上百米的洞里挖出的山石,給大山劃出了道道傷疤后,滾落在江中,繼續(xù)為江水上著黃色。
我們中的一位攝像師把鏡頭對準了那一排排從江心打出來的巖芯時,一位從掛有京A車牌的越野車上下來的人過來問我們:拍照呀?開始我還一驚,沒想到人家倒是很客氣。我乘機問他:挖一個洞就有這么多滑坡和泥石流,再修大工程會不會造成更大的滑坡?人家卻說:修了大壩就可以徹底解決泥石流的問題了。我說水庫的淤沙怎么解決?他說:可以挖掉嘛。我問您是搞技術的嗎?他很得意地說:是啊!
本想接著問他,那你知道三門峽水庫1960年開始蓄水,1964年因泥沙嚴重淤積,水庫庫容就已損失了43%。還有,由于黃河倒灌,造成淤積向渭河平原上不斷擴展,不僅淹沒了八十六萬多畝良田,還嚴重威脅西安的安全嗎?可忍了忍我沒有問。和認為大壩可以徹底解決泥石流的人對話,在路邊上進行,顯然是不適合的。
如果說,第三次到怒江前我是從報上、從朋友寫來的描述雪后江邊遭遇的信上,想象著江邊山體滑坡和泥石流給怒江及生活在江邊的人帶去的災難,那么,2005的3月底當我們一行二十人開著車行駛在怒江邊的公路上時,山上的大石頭一塊一塊地往下滾,滾到了公路上,攤了一地;滾到了山凹處,匯入了白花花的大水中;司機們無奈地在水里推著熄了火臥于水中的大大小小的車;賣雞蛋的村姑一聲比一聲高地叫著“一塊錢一個”時,我才算是真正知道了滑坡對于怒江邊的人來說意味著什么。
在從六庫到福貢的一百多公里的路上,我們經歷了幾次乘坐的面包車的車頂被從山上滾下來的碎石砸得山響;聆聽了多少回一輛輛車從泥里、水里連推帶拉終于出來后眾人的歡呼聲;拍到了一張張我們此行的男士們把車從泥里拖出來后,全身都被泥水弄得看不出衣褲為何色的壯士圖。在一處持續(xù)不斷的滑坡?lián)踝×宋覀兊穆泛?,為了安全不得不停下來等著時,同行人,有的趁機坐了回溜索,在大山之間、江河之上蕩悠悠;有的赤身下到了溫泉,美美地展開著想象的翅膀;我,則打開了電腦,試著把剛拍到的江邊見聞,通過無線網卡發(fā)給世界各地關注怒江的朋友們。
再上路夜幕早已降臨,只有江邊那一棟棟的空房子格外顯眼。那是政府為山民們免費建的新家,希望他們從大山上搬下來生活得方便些??勺T了大山的人沒住幾日就又回到了世世代代居住的山上,空剩排排新屋點綴著江邊。為我們開車的司機說,江邊這樣的空房子有不少,都空了好幾年了。
本來三個小時的路,讓我們一走就是整整一天。好在怒江邊的姑娘們溫好了酒,備好了歌,點燃了火盆,濕漉漉的我們在飽餐了江邊特有的手抓飯,暢飲了江邊特有的同心酒后,興奮地隨著怒族、傈僳族姑娘、小伙的舞步忘情地跳起來,圍著圈子,跳得久久、久久都不愿松開手。
第二天早上起來,幾位第一次到怒江的年輕朋友還在講著昨晚的夢時,一身警服的公安人員走到我們身旁,讓我們登記姓名和工作單位。問導游小茶為什么,他說沒有理由,寫就是了。沒有例外,不管是我這樣經多事廣的,還是年輕的記者都留下了姓什名誰。晚上我們到丙中洛又住到我前兩次怒江行住的那個家庭旅館,主人告訴我們,公安已經來過三次了,要我們一定要登記。后來小茶才告訴我,他在路上還接到過幾次電話,細細盤問我們此行的人員構成。
對此小茶給了我們解釋:近來緬甸局勢動亂,還有人跑到了我們這邊,為了安全,所以查得嚴點。既然有了一個解釋,我們中也沒有人再追問,而我的心里不由自主地又多了一個問號。擱在我心里的另一個問號,是我們在六庫,到住在如詩如畫的山坡上的一個九十二歲傣族大爹家訪問時,他的兒子很緊張地對我們說,春節(jié)前村里開過一個會,說以后不管是誰來訪問,關于修水壩的事,好壞都不許說,誰說了誰要負法律責任。為什么住在江邊的人,要被迫離開自己世代居住的家園了,還不許說點什么,說了就要負法律責任,這是哪家的法?不知何時、何地、何人能幫我解開心中的這個問號。
這次在怒江第一灣時,天是陰的,江水是黃的,只有島上的油菜花還是不改其本來顏色。身旁的一位美國游客冒出了這么一句:無話可說。從他講中國話發(fā)音之純正可以判定,他的這句話不是找不到與眼前的景色相適應的中國詞兒來形容,是對此情此景發(fā)自內心的一種表達。聽到他的話后我心里說:要是看到綠松石般的江水了,你又會說什么呢?同行的一位女博士對此的感慨是:看到這么美的怒江第一灣,這趟就值了。其實她一路上都在說和我來的這趟比她想象的還要苦得多得多。
連連的大雪和大雨把2004年10月才通車的丙中洛到松塔的路沖斷了,也打破了我想再拍松塔那大山挾持下的怒江的夢想。不過和那位博士一樣,我再怎么想,也沒有想到那路斷得那么慘。別說車了,就是我們人過,也被陷進泥潭里好幾回。有一位老兄愣是兩腳劈叉般地站在泥里四十多分鐘,才被我們一堆人用板子墊、用手挖的給拔了出來。而我陷進去的那次被看見的人形容為:大踏步地往泥潭里走。我委屈地說,誰知道那兒就真能把人往里面陷呀。更可氣的是,我陷在泥里時電視臺的一位記者在我前面,看我掉進去了也不說趕快拉我出來,而是以最快速度支起機器拍開了。后來我罵他,他說,我看你走得那么從容,相信你能出來。這是什么邏輯呀?不過事后,我倒是從他拍的鏡頭中看到了我自己被陷時的奮勇和果斷。是本能,還是什么?
這一路因為我們要把從北京、大連、上海、成都帶來的書和衣服捐給沿江的小學,同行的二十個人就走得比較分散。在一個只有二年級、六個學生的江邊小學里,我們幾個城里來的大人聽著孩子朗朗地讀著課文時,仿佛一下子也都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走出小學后,我們竟然情不自禁一遍又一遍地背開了孩子們的課文:“春雨沙沙,春雨沙沙,細如牛毛,飄飄灑灑。飄在果林,點紅桃花。灑在樹梢,染綠柳芽。落在田野,滋潤莊稼。降在池塘,喚醒青蛙。淋濕我的帽沿,沾濕他的花褂。我們頂著蒙蒙細雨,刨坑種樹,把祖國大地綠化。春雨沙沙,春雨沙沙……”
我們幾個城里的大人,淋著雨,一邊走著,一邊一遍又一遍地背著,背得是那么陶醉。以前常有人問我為什么顯得那么年輕。那天,望著雨打濕了的綠綠的大山,沐浴著⑾贛輳走在怒江邊,背著小學生的課文時,我才真覺得自己年輕。
要說背著小學生的課文走時我的心里也有遺憾,那就是江水不是我前兩次走在怒江邊時的藍中透綠綠中透藍,不過,我的這種心情很快就被恐懼所取代。
一個月前我走過的丙中洛至松塔這段路已經被泥石流沖得七零八落,簡直就不能想象這里曾經還是路。因為眼前分明就是一堆一堆滑坡沖下來的泥石,這些泥石在江邊構成了活動著的坡。有的堆兒上還有大樹和小樹倒在其中。偶而有穿著單薄的孩子趁泥石不滾的時候,從中抽出一枝兩枝,估計是拿回家當柴燒。
同行的兩位男士因為剛才我們陷在泥里時不在身旁,為了怕再碰上更難走的路,被我們要求陪我們一起走,以體現(xiàn)他們的“騎士”風范。叫他們陪時,要說還真有點女人的耍賴。他們也懷疑我們對被陷的描述難免有些夸張。
就在這時,很大的聲音由遠及近地響開了。接著是泥石流伴著震耳欲聾的聲響向我們沖來。我們一行人被兩道寬寬的泥石流分割于兩邊。過了第一條泥石流的人被第二條泥石流阻隔著,夾在兩道泥石流中間的我們感受的已不是書面上的進退兩難。而連第一條泥石流也沒能過的幾個人,在隨時準備著躲開山上滾滾而來的,足有幾噸重的大石頭。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面對滾動著的、帶著聲響的泥石流,同行的人也無一例外都是第一次。當被阻在第二道泥石流前的人跑回來說,前面的路不能走了,大石頭直往下滾,我再抬頭,看還有一股一股的泥石流往我們站的跟前滾時,我找到了一塊看著還算穩(wěn)的石頭站了上去,并把相機和錄音機從懷里拿了出來,我知道我應該記錄下這個時刻。
我們眼前的兩股泥石流都是沿著已經被沖出來的溝向前推進的,我們站在兩條溝的中間雖然很恐懼,但倒是沒有什么危險。而且,泥石是一堆一堆往前推進的,要是真朝我們滾來,我們也還有逃命的間隙。只是那聲音在耳邊一陣一陣地響著,陣勢很嚇人。
我們必須盡快離開那里。被留著陪我們的兩個男士這時的作用太大了,他們的臨危不懼更是我們的精神力量。還沒過第一條泥石流的兩位年紀較大的女士在他們掂樹枝的掂樹枝、搬石頭的搬石頭的幫助下,連拉帶扶地弄了過來??傻诙l泥石流怎么辦?腿快的,一路上被大伙稱為小山東的池召會向大山上爬去,試圖從更高的山上過去。但是山太大了,溝太深了,我們一行人那一刻,不說是個個都被嚇破了膽吧,起碼也有好幾個已差不多達到了舉步維艱的程度。
正在這時,電視臺雇的幫著背包的一個山里人發(fā)現(xiàn)第二條泥石流往江里滾時,有一個地方搭根樹枝能過,于是我們這行人再次“玩開”了兒時的游戲:“老鷹抓小雞”,一個抱著另一個的腰,最前面的一個人站在泥石流的溝邊,溝那邊的人再一個牽著另一個的手。就這樣手拉著手的十幾個人總算都安全地過了第二條泥石溝。
過了滾石區(qū),大家都進入到又驚又喜的狀態(tài)時,又出事了,是我。光顧著拍同行人一個個精彩的表情了,沒看腳底下的路,好幾個人都沖著我喊:走上面,走上面,我還是一腳就踏進了泥潭,整個身子又一點一點地往下陷著。
所有的人都看著我,所有的人都呆在那兒。同行人的尖叫聲壓過了不遠處泥石流的轟鳴。不知是我有了第一次陷下去的經驗,還是剛才過溝時運的氣還沒使完,還是那么多人瞅著我,不服輸?shù)膭艁砹?,總之我都不知怎么回事就奮力地先拔出了一條腿,又從泥里把那只腳的鞋拽出來。同行人的尖叫變成了號子,在這響徹大山的號子聲中,我的另一條腿也從泥里邁了出來。
那天晚上,我們坐在火塘邊烤著衣服,電視臺的人把拍到的我們又叫又笑的鏡頭放給大家看。我知道,那些畫面將是我們此行人一輩子都難忘、都要被說起的事兒。
為幫當?shù)氐男W建圖書館,丙中洛鄉(xiāng)的兩個領導那個晚上也和我們一起坐在火塘前。一邊往火盆里添著柴,翻烤著濕衣服,我們的話題又扯到了怒江人的窮和建水壩上。
鄉(xiāng)領導說:我們的工資自給自足能發(fā)兩個月,要靠中央和省里的財政補助,靠中央的轉移支付來補足我們的工資,還有兩個月要貸款發(fā)。
我說:要修水壩了,安置移民是個問題吧。鄉(xiāng)領導說:現(xiàn)在還沒有一個具體的說法,我想這些應該能正確處理好,還是會得到老百姓的支持。
我說:有沒有聽說過云南曼灣水電公司的人跟他們說,修了水壩就是他們幸福之時,可修了水壩就給他們一次性的補助,用完之后現(xiàn)在沒有辦法,靠撿垃圾生活,很好的地都淹了。
鄉(xiāng)領導說:我沒有聽說過。
我說:你認為怎么解決移民的問題?
鄉(xiāng)領導說:移民的問題是國家補助。有一個標準,長江水壩,還有別的水壩都有國家的政策。
我說:移民也存在一些問題。
鄉(xiāng)領導說:這個也聽說過一些。但相信國家會解決好。有些國家原來沒有處理好,但是有了經驗教訓會處理好的。
我說:電站的壽命只是幾十年上百年,以后田沒有了,補償也只是一次性的,再往后靠什么生活呢?(沉默)
鄉(xiāng)領導:搞一些環(huán)保,或者植樹。
我說:今天我們碰到的泥石流非常可怕,去西藏的小路,才修好了四、五個月就全爛了,修水電站運大型機械要重修更寬的路,這座山承受得了大規(guī)模的修嗎?
鄉(xiāng)領導:我想用一些科學的手段還是可以修的。
我說:你知道有這樣的科學手段嗎?
鄉(xiāng)領導:有啊。像高速公路。
(沉默)
我說:在報紙上看到今年的這場大雪壓塌了不少學校和民房,有統(tǒng)計嗎?
鄉(xiāng)領導:有,我們鄉(xiāng)絕對塌的一百九十二間,房屋受損的有一千四百多間。比如瓦片、房梁,還有土墻,包括二中,學生們的宿舍都倒塌了。如果按照某些人說的不開發(fā)怒江,我覺得也有他的根據(jù),但是我們現(xiàn)在當?shù)卣屠习傩找獑柕膯栴}是,如果不開發(fā),誰能給我們指明一條比水電更好的,比這個更快的達到脫貧致富的路?
我往火盆里放了一根粗點的樹枝,爐火把我的臉烤得發(fā)燒。
鄉(xiāng)領導對水電能給他們帶來富裕堅信不移,而對我說的生態(tài)補償機制、生態(tài)旅游、發(fā)展民族手工業(yè)、多種經營等等,給了這樣一句話回話:遠水解不了近渴,我們不能再看著別人富,我們還窮下去。
我說是你們覺得不能再窮了,還是農民覺得現(xiàn)在太窮了?
都覺得!鄉(xiāng)領導說。
越來越有點抬扛的對話我沒有再繼續(xù),因為我知道我們有著太多的不同。生活背景的不同,受的教育不同,所處的位置不同,接觸的人不同,面對的問題不同,向往的不同……這么多的不同,怎么能要求我們你一句我一句的聊后,就能使雙方達到共識,就能認同解決問題的辦法相同呢?
那天晚上,鄉(xiāng)領導的車要冒著大雨,走過我第二次到丙中洛用了六個小時才開過去的三公里的一段山路。分手時我除了說“小心點”以外,不能給他們任何幫助。就像兩位鄉(xiāng)領導剛剛急著問我們時:誰能給我們指明一條比水電開發(fā)更好的、更快的脫貧致富的路?我的回答他們不認可時我的無奈一樣。
那個晚上,我的病腰沒能支撐我上到二樓我們住的木屋里,我是被人背上去的。
伴著雨聲,那晚的夢我以為會有“春雨沙沙,春雨沙沙”孩子們的課文,會有帶著響的滾滾而來的泥石流,會有火塘邊怒江的鄉(xiāng)干部對我的發(fā)問……可第二天早上起來,我想了想,那晚我沒有做夢。
離開怒江第一灣丙中洛往回走時,路又有好幾段被滑坡和泥石流攔住,等著推土機來清路的我們,把路邊村子里能搜羅到的雞和雞蛋都吃了。邊吃還邊琢磨著前兩年一部電影里的畫面,號稱要過過村里人生活的城里人,把人家村里帶毛的吃得就剩雞毛撣子的畫面,看來那不是夸張。
離開怒江我又拖著病腰去了金沙江,為年僅三十二歲就離我們而去的好友亮中掃墓。還是坐在火塘邊,亮中的鄉(xiāng)親們向我們訴說的是他們對水電工程的強烈反抗和對可能失去家園的深深憂慮……
坐在北京家里的電腦前,不再有火塘,不再有大山,不再有綠色的江水。有的是朋友發(fā)來的信上說:隨著岷江上一個個大壩的聳立,昔日會跳出“雪花”的岷江,如今河床出現(xiàn)一道“奇觀”:戈壁。那里不要說流水,就連可供植物生長的一片濕地也沒有。春日下裸露在風中的河床,在陽光照射下呈蒼白的銀灰色,那些碩大的石頭,干涸得已開裂,了無生氣,躺在空空的河床里。行走在干涸的河道里,腳下的石頭會“咔咔”作響,腳步帶動的塵土在空中飛揚。
我的眼淚隨著電腦屏幕上一個字一個字的移動而不停地流著,流著。不知明天的怒江,明天的金沙江會不會也會只見陽光下干涸的石頭躺在空空的的河床里。
我不愿為怒江寫祭。
汪永晨,記者,環(huán)保組織“綠家園志愿者”創(chuàng)建人,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綠鏡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