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樹

王志宏

三叔的梨樹

三叔，我是懷念的!就在我寫下這行字的時候，我的眼睛和心里含著濃重的淚意。然而，我是不愿意讓母親看到這些文字的，因為她忌諱提到二叔。她固執(zhí)地認(rèn)為是三叔導(dǎo)致了我今生的殘疾，這也是令她自己傷痛不已的。

所以，小時候，我也是恨三叔的，如果沒有他的好心幫忙，我會跟所有的孩子一樣的，不會在此后的經(jīng)歷中，遭受某些人的奚落、嘲諷，甚至惡意的中傷。

我沒有想到，沒有想過，會懷念三叔，懷念分給他的梨樹。夜已沉寂，只有我敲打電腦鍵盤的聲音響徹屋宇。我希望三叔可以在遠(yuǎn)處的某個地方看到我，能夠諒解我曾經(jīng)對他的仇視。在茫茫人海中，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有誰像三叔，也許，我早已忘記了他的音容，無從辨識。我惟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我還記得三叔的梨樹。

那時，三叔剛剛和二哥分了家，而三叔的二哥是我的爸爸。日子很艱難，大家分得的東西都少得可憐。我很失望，我家沒有分到井臺旁的那棵大梨樹，不過，小孩子總是極易滿足的。不久，我就釋然了，因為，那棵大梨樹雖然分給廠三叔，但是，它依然聳立在井臺旁，依然在我的視野之中。我依舊可以在它的蔭蔽下玩耍，依舊可以吃到梨，沒有熟透的梨雖然很澀，但是對于那時的孩子來說已經(jīng)是很好的美味了，整個村子里只有這一顆梨樹啊!我和三叔家的堂弟、堂妹是倍受鄰居的孩子艷羨的。

那棵梨樹叫做紅蓋梨，現(xiàn)在似乎早已絕跡了。秋后，把梨卸下來，捂得軟了是好吃的。樹極高，極壯，樹蔭極大，枝繁葉茂的。祖母和鄰家的老太太們都愛在大梨樹下做針線活兒。那棵梨樹是我們一群孩子的樂園。

我不記得自己有幾歲了，穿著一件花的小背心兒，坐在青石板上，祖母說：“回家穿件長袖衣服吧，你已經(jīng)長大了，你是一個女孩兒家，要注意自己的衣著。要離男孩子遠(yuǎn)一些?！?/p>

也許我的孤獨就是從那時開始的。不過，祖母不在身邊的時候，我依然很快樂，繞著那棵大梨樹與孩子們瘋。只是，沒有哪個孩子能夠爬到那棵大梨樹上去，想梨吃的時候，我們只是拿著遍地的石頭扔到枝葉間去擊打，所以我們吃到嘴里的梨沒有一個不帶傷口的，傷口中還夾帶著一些泥土，盡管如此，這依舊讓我們興奮不已。

有時，我從夢中醒來，吃吃地笑個不止，原來，我剛剛躲在梨樹上偷吃末成熟的梨，被三嬸吼，可是我并不爬下樹來……

沒有想到，我真的爬到梨樹上了，坐在粗粗的枝上蕩著，微風(fēng)從枝葉間輕輕拂過，吹動著樸素的花布裙兒，細(xì)長的角辮兒仿佛細(xì)的樹枝。這并不是夢，也不是我爬到了直立的梨樹上，而是梨樹被三叔砍倒了。我們覺得真好玩兒，尤其是梨樹被鋸鋸過，在即將倒的瞬間。三叔和幫忙的人給樹拴上了繩子，往一邊拽著，喊著一種激蕩人心的號子，一邊轟著我們這群看熱鬧的孩子。

當(dāng)紅蓋梨樹轟然倒下，我們迅速地?fù)寫?zhàn)自以為最有利的枝杈，晃蕩著孩子們的樂趣。那一天，我并沒有意識到，隨之而來的秋天，我們將吃不到梨子。也不知道三叔為什么要將長了幾十年的老樹砍倒。他似乎用砍倒的樹，做了幾個菜板，也許還做了木頭鍋蓋什么的。我知道，梨樹做的鍋蓋一定比松樹的好，因為父親用過松樹的，有松樹油子味兒，不經(jīng)過一年兩年，味兒是去不掉的。

門前光禿禿的，老井沒了梨樹的蔭蔽，多了些泥土味兒，似乎不如從前清澈了?？雌饋沓亮瞬簧?，可是，少了遮攔，總覺得空曠。不久，三叔病了，住進(jìn)了沈陽的醫(yī)院，后來，爸爸也去陪護(hù)了，這樣過了很久。一天傍晚，爸爸回來了，背著一個小口袋，他把它放在大門口原來紅蓋梨居住的地方，進(jìn)屋子里來告訴我們?nèi)迦ナ懒?，那個小口袋里裝著三叔的骨灰盒。

我不記得我是否哭了，那時，對于生命我還沒有切身的感受。沒有電話，寫信郵路太遠(yuǎn)，爸爸突然的歸來，突然的關(guān)于三叔的噩耗，令媽媽驚心不已。三嬸沒有同歸，她不會回來了。埋葬了三叔，媽媽沉默了許多。我知道，媽媽是善良的，她諒解了三叔。我的殘缺已是無可挽回的，何況三叔也是一片好意，才請錯了醫(yī)生，而事實上，關(guān)于我的病，三叔請來的大夫扎下的一針僅僅是一個誘因而已。

三嬸另嫁了，嫁得很遠(yuǎn)，帶走了我的三個堂弟堂妹。去年冬天，堂弟回老家，我也趕上正在鄉(xiāng)下，他“姐呀姐呀”地呼喚著，我的心里充滿了愛憐和酸澀，他幫他的二伯扛大米，一袋子大米壓在他個子不高的肩背上，讓我不由地心痛。晚上，他沒有住在家里，而是住到了鄰村的姥姥家，因為，他的繼父在那兒。

看著暮色中堂弟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我不敢遠(yuǎn)送，我怕他看到我的眼淚。我站在紅蓋梨曾經(jīng)生長的地方，目送他，仿佛也在目送我們已然遠(yuǎn)去的童年。似乎我們還花枝招展，無憂無慮地垂著雙腿，在三叔伐倒的梨樹上悠蕩著……

劉堡的花椒樹

在我的生命中，有一個美麗的小村子，她不是我的家鄉(xiāng)，可是她帶給我許多美好的回憶。那個小村子是媽媽的家鄉(xiāng)，村子的名字叫劉堡。當(dāng)然了，是因為世代居住著劉姓的土著居民。在媽媽的家里，姓劉的是外婆，而不是外公。

外婆家的房后是一座不太陡峭的大山，山上長滿了一種滑滑的草，外婆們叫它“房苫草”，顧名思義，這種草是用來苫房子用的。那時，劉堡的房子幾乎都是草房，外婆家的也是。冬天的檐前結(jié)著長長的冰凌。

秋天的時候，我們一群伙伴互相牽扯著爬到山上，然后，坐到房苫草上往下滑，那是我們最美好的滑梯，房苫草又軟又滑，那種感覺極其美妙。秋后，房苫草已經(jīng)失去了夏日尖尖的綠色，枯柔著，在陽光的撫照下，我們貼在房苫草上的感覺仿佛貼在溫柔的貓身上一樣。

一天，我們又去玩草滑梯，換了一個稍陡的坡，待滑到山下才發(fā)現(xiàn)已然遠(yuǎn)離了外婆家。山腳下有一棵高大的樹，結(jié)著小小的果實，果實的大小就像我們在深夜遙望到的星星的模樣。這使我莫名地驚訝，在這小小的村子里，這棵樹竟然結(jié)滿了花椒!這棵樹竟然是一棵花椒樹!

幸虧我是認(rèn)識花椒的，這得感謝外婆。外婆家的花椒面是買了花椒粒，包好，放在炕席下面烘干，然后，放到桌子上，用搟面杖搟，直到那些花椒由顆粒變成了細(xì)細(xì)的面兒。而這個活兒基本上是由我來完成的。

也許我太訝異于滿樹的花椒，事后，無論我怎么回想，都想不起來花椒樹的葉子形狀，實在沒什么印象，恍惚覺得花椒樹也許是不長葉子的。

此后，每天放學(xué)做完作業(yè)，玩過了草滑梯，我們都要去花椒樹那兒玩一會兒，選定一個樹干做秋千，蕩夠了，開始摘花椒。那樹花椒，我們摘了好久，似乎總也摘不完，也沒有大人來過，仿佛那棵樹是我們探險探得的。那些干透了的花椒被我搟成面兒后，終于用來炒菜了，每一盤簡簡單單的青菜都被我吃得津津有味，吃飯的時候，我似乎也感到那么一點兒自豪。

后來，我離開了劉堡，可是，我依然牽掛著她，牽掛著外婆，也牽掛著那棵花椒樹。我回去看望過外婆，然而，那是冬天，大雪封山，我沒能去看望花椒樹。再后來，外婆舉家搬遷，離開了劉堡，去了城里，我徹底告別了那棵花椒樹。

二00一年的五月二十八日，在外婆離開劉堡十二年之后，我們把外婆送回了故鄉(xiāng)，讓外婆長眠在南山上。山下流水潺潺，山的對面就是當(dāng)年我們玩草滑梯的地方，那棵花椒樹還在山腳下。那時，滿山的綠草凄凄，每一棵草都似乎是我對外婆的思念。

從劉堡歸來后，每夜，我都在長滿房苫草的山坡上滑行，一直溜到長了花椒樹的山腳下，草是綠的，中間盛開著紫色的毛骨朵花，外婆有時背著我，像小時候背著我去哄那樣，吟唱著：“毛骨朵花兒，真奇怪，毛朝里，根兒朝外……”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