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維烴 孫艷婷
9歲時,父親的老鄉(xiāng)加好友陳養(yǎng)天在四川新繁開了家錢莊,邀他去管賬。我們就這樣舉家遷到了四川,過著富足的生活。陜西人喜歡抽葉子煙,卻又不產(chǎn)這東西,四川的名醫(yī)沈紹久抓住這個機遇,就在陜西富平開了間煙莊,一年下來卻老是虧空。于是便央陳養(yǎng)天托我父親去幫他打點。父親走著去,卻被抬著回來——管賬先生見貪污的事情敗露,劈頭就給了父親一刀。父親染上了破傷風,不久撒手人寰,留下母親、弟弟和我,艱難度日。
我讀過私塾,上過小學,但成績一直不好,后來干脆到啟明電燈公司當學工,也為家里減輕了一些負擔。
1940年,我被調(diào)到成都椒子街的發(fā)電廠做工。椒子街地處東門外郊區(qū)。敵機時常來轟炸,城里人跑警報就往鄉(xiāng)間跑。日本鬼子后來變狡猾了,也在郊區(qū)將炸彈亂丟一氣。那時年幼,警報解除后總愛跟著大家一起去看現(xiàn)場。那些田地、院子、竹林被炸出一個個直徑十幾平方米的彈坑。有的人沒被炸傷,卻被震死了。這種死法還算好,沒有外傷,得了全尸。我親眼見著一個彈坑邊上有一個肉墩子,光光的沒有衣服……
見多了,我常做噩夢。此后在少城公園又看到樹上掛著一坨一坨的肉,更是惡心,死的人越來越多。那時母親和弟弟已回陜西去了,留我一人在成都艱難度日。一個月7個大洋,掙扎著活下去(按最節(jié)省的開支計算,單是一個月中午和晚上的飯費就得花去4個大洋)。但活下去的希望也變得渺茫,且不說物價飛漲,工資不動,到后來根本吃不起飯。單是跑警報就夠你受的。警報跑過幾次就不想跑了。躲在防空洞里,空氣不好很難受,人一多,踩死的、悶死的不在少數(shù);跑到野外去,不見人影,累了想喝口水、吃點東西也不行。更何況有時警報拉了許久又不見日機來。
這樣的日子越過越灰心,每次警報拉響以后,不該班的人就一窩蜂擁進廠里的小防空洞里呆著,靠著一部單線電話了解外界的情況。預行警報一拉,防空指揮部就會通過電話通報情況。
1942年的一天,我們躲在防空洞里,像往常一樣聽著情況報告:“一批敵機由重慶往成都方向飛來……”過了不久,就聽到一陣轟炸聲,地也在震動,“媽的,又來炸發(fā)電廠了!”有人罵道。正罵時電話里傳出聲音:“我方飛機×架與敵機交火……”眾人相互望了幾眼,面露喜色,咱們終于有飛機可以進行還擊了!“……擊落敵機一架,落在五城門外……”一聽到這消息,我們高興得想放聲大笑,但卻沒有一個人發(fā)出一點兒聲音。屏氣斂聲地細心聽著,生怕漏掉了一個字?!坝謸袈滹w機一架,落在九眼橋附近……”警報一解除,我們就三五一群地跑去看擊落的敵機。先到臨近的五城門,那是在一個小巷子里,巷內(nèi)路旁的樹已被削平了樹冠。一架飛機的殘骸還在燃燒。巷子里人山人海,好容易擠上前去。這才發(fā)現(xiàn),飛機殘骸上還能辨認出國民黨黨徽的圖樣。眾人掃興地張口大罵。又趕到九眼橋,還是相同的結果,圍觀的人群情激憤,罵聲不絕……
日子就這樣窩囊地過下去,到后來獨山失守的消息傳遍了街頭巷尾!1944年8月,我下定決心報名參軍。心里做好了戰(zhàn)死沙場的準備,赴印做了一名駐印軍。
赴印之后,捷報連連傳來。我們在雷多剛搭好帳篷,密支那就攻下了,又轉(zhuǎn)到緬甸駐營。在密支那建營房,其實就是支帳篷。老兵告訴我們:有新土堆的地方,就是集體掩埋尸體處,戰(zhàn)死的人很多。訓練了幾個月之后,八莫也回到盟軍手中,又將最后的訓練改在八莫進行。畢業(yè)以后我被分到臘戌駐印軍總指揮部輜汽六團工作,任務是運給養(yǎng)。
連長孔祥理是個老兵,30歲左右,個子不高,訓起人來毫不放松。剛到我們連,他就和我們約法三章,講明車開壞了、下崖了受什么樣的處分。有一次,連部派我們?nèi)マk事,去了三部車四個人。回來時我的助手賈文明開車在前開道,丁班長(河南人,30多歲,老兵)和美國軍官墊后。在一段上坡的山路上,迎面來了一輛車。司機沒走對路線,和我的車撞在了一起。助手經(jīng)驗不足,我補救又來不及,車禍成了定局。那輛舊車早沒了保險杠,這一撞前輪上的主動鋼板也斷掉,開不動了。丁班長跳下車,見對方原來是熟人,也是孔連長的戰(zhàn)友,便請他開個證明,說明車禍不是我的過錯。
車開不動,要人看守,我和賈文明只好留在車里。當時的JWC駕駛室是沒有車門的。要在山上過夜,野獸來了怎么辦?我于是上去和丁班長商量。美國軍官好像看懂了我們的顧慮,從腰間拔出一把精致的手槍遞給了我,這才同班長一起開車離去。有了槍,駕駛室坐墊下又有二三十發(fā)子彈。沒有晚飯,我倆就到不遠的林子里打野雞和鳥兒,可惜一只也沒弄到,只好餓了一夜。第二天,連里派了車拖我們回去。孔連長不管三七二十一,首先批了我一頓,還下令以后連里誰的輪胎壞了都讓我補。我憋了一肚子氣,覺得美國軍官還好相處一些。此后美國人來連里玩,我也就喜歡同他們搭腔了。
我不會英語,只懂幾個單詞。常來玩的美國軍官也不懂中文,只會講幾個詞語。大家溝通很困難,常常是他說他的,我講我的。但不知為什么,他總愛到我們營地里來玩。一來就和人嘰里呱啦,胡亂比劃;再不就是一個人跳起舞向大伙兒高喊著眾人都聽不懂的什么話語。他一米七左右,30來歲,很魁梧,滿臉絡腮胡子。見了我們只會說一句中文:“頂好!”大伙兒看他那樣子給取了個綽號叫狗熊,他一來我們就趕著他叫。
往往他對著眾人豎起大拇指:“頂好!”
我們也豎起大拇指:“狗熊,頂好!”
他立馬跟著學:“狗熊,頂好!”我們大笑。
后來他實在忍不住,問了翻譯官才明白狗熊是什么意思。于是再到營地,他就指著我們說:“狗熊!”然后豎起大拇指說:“頂好!”
我們就這樣交流著,也漸漸磨出了感情。美國人天真活潑、愛說愛笑、愛唱愛鬧。即使我們不懂他在講什么,他也要說上一陣子才會離開。而英國人則不同,他們不茍言笑,給人感覺嚴肅且有些老氣橫秋。我們的駐地同英軍的營地之間,相隔得也并不比美軍營地遠。但他們從來不到我們這里來玩,我們也從沒去過他們那里?;ハ嘁膊涣私獗舜说纳?。我們與英軍就一直保持著這種井水不犯河水不冷不熱的關系。和美國人交流,我們就感覺很輕松。
抗戰(zhàn)勝利之后,連里接到了30部新車,沿滇緬公路往云南進發(fā)。車隊一律綁好篷布,連里傳下連長的命令:三不準,一不準賣輪胎;二不準賣“黃魚”(搭過路客);三不準賣“老酒”(汽油)。過了昆明,一路翻山越嶺,部隊里卻沒有發(fā)給吃食。接連兩天沒有吃飯,餓得我頭昏眼花。半道上又下起雪來,助手下車在河里給我裝了一壺水。我一口氣喝了大半壺。第三天,隊里發(fā)錢了,但也僅夠吃兩碗面。等到了新橋,車隊卸下炮彈,改裝子彈,卻還是沒有給大家吃飯。這時就有人十分不滿了。有一個叫毛國富的同學,趁機開了小差。朝會的時候,連長命人把他拖出來,用青岡木做的篷桿打板子,打得他殺豬般大叫。有人驚呼:“媽呀,篷桿都打斷了!”這次體罰,激起大家的不滿,我們是自愿來當兵的,又不是拉來的壯丁,不給飯吃還打人!許多人都萌生了走的念頭!再后來聽說要打內(nèi)戰(zhàn),更是鐵了心死也不留下來。我就是這樣開小差回成都的。
鄭維烴:陜西富平人,83歲。1944年參軍,同年先后到印度雷多、緬甸密支那以及八莫受訓,曾在駐印軍總指揮部輜汽六團服役,現(xiàn)居成都市鍛造廠生活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