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東
1
蓮姨在她三十歲的時候第一次離婚,因為菜里的肉太少了;蓮姨如今六十多歲了,卻第二次離了婚,因為菜里的肉那樣多,以至于她再也吃不到曾經(jīng)那個丈夫像撿芝麻一樣撿出來放進她嘴里的肉——那么好吃的肉。
周圍的人都對蓮姨的第二次離婚感到突然和費解得難以接受,八十多的外婆歇斯底里地罵她老糊涂了,罵得我們哭笑不得,不知她們誰更老誰更糊涂。
其實蓮姨早就無數(shù)次地懷舊了,只是在她六十歲的這一天,她再也沒有力量去抵御“回憶”這件甜蜜又痛苦的事情,這種微疼的幸福占據(jù)了她整個意識,曾經(jīng)的幸福有多少,如今的失落就有多少,使她對眼前的一切——她曾渴念并盡情享受了三十年的生活——視若塵芥。
蓮姨對我說,生活說到底就兩種,一種是肉很少,但每一塊肉都是你的,由一個心愛的人心疼地看你吃下去;另一種就是肉很多,隨便你吃多少,沒有人會在意?!徱虧M面玄機地說著這個樸素得沒有一點滋味古老得有十萬八千年的道理,我不恭敬地說,不對,應(yīng)該是三種,你貪得無厭把兩種生活都嘗試了一遍——這一種才叫最好呢。蓮姨看不出我的戲謔,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不管肉少肉多,只有那個真心疼你的人是真的。她的白頭發(fā)閃閃發(fā)著光,在滄桑的皺紋里溢出與她年齡不相符的憧憬,讓我覺著再嘲弄的話就有點殘忍了。
2
“聽說,蓮子家的樂山被拘留了……”這一句話拋磚引玉地帶來了一個愉快的夏天的晚上,那就且先說說這個被拘留的樂山吧。
樂山是蓮姨的兒子我的表哥。六十歲離婚的蓮姨在乘涼人們的唇縫齒邊進出了還不到一個星期,正是興頭上,卻被表哥取而代之,人們興奮地換了開場白。但他們在活潑地談?wù)撘环髤s并不忘回到蓮姨身上,水到渠成地看出了兩件事情的因果,教子不嚴(yán)母之過嘛,上梁不正下梁歪嘛,故事現(xiàn)在變得有頭有尾,豐富而極有教化意義了。蓮姨的美貌與幸福在不知不覺中居然得罪了那么多老老實實生活著的人,你看他們的牙齒,在月亮的照耀下閃著光,一下一下地咀嚼著蓮姨的風(fēng)流史,帶著無與倫比的道德上的優(yōu)越感,他們終于從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里得到了補償,靠著這種補償,就可以有根有據(jù)充滿理由地繼續(xù)他們毫無亮色的日子了。
把表哥的這件事稱作“風(fēng)流韻事”,是有點危言聳聽嘩眾取寵的,其實很小的一件事,接了個吻而已,幾句話就可以講完了。
這一天,表哥與同學(xué)張三李四王五趙六被請去畫宣傳畫,畫完了就一塊兒喝酒。他們坐的地方正可以看到藝校的女生宿舍,大晌午里,敞著窗子睡午覺的女生千姿百態(tài)。喝得很不少了,就有人說,有誰敢從窗子爬進去把豐乳肥臀看個夠?拿一件信物作證明。誰不敢誰買單。買單當(dāng)然是小事,失了面子就不好了。于是大家一個比一個更無恥和更無所畏懼。
張三很快地爬進去,躡手躡腳地拿了支口紅出來,很安全,沒被發(fā)現(xiàn)。他用刻意漫不經(jīng)心的笑掩飾著長短不齊的心跳。
李四手腳更利索,一會兒功夫就提了件粉色的內(nèi)衣黑色鏤空的小內(nèi)褲大搖大擺地走回來了。像剛打了個大仗得勝歸來的大將軍,連個子都高了幾厘米。
王五、趙六也各有精彩的表現(xiàn)。
現(xiàn)在,幾雙眼睛都看著我的表哥龍樂山了。這眼光里意思很明顯,那就是——龍樂山,今天你買單買定了。
表哥一開始是做了輸?shù)臏?zhǔn)備的,這會兒,正從錢包里往外掏著錢。一不經(jīng)意間,就讀到了張三李四王五趙六的眼光,早不是游戲的成分了,分明有居高臨下的不屑和成竹在胸的嘲弄。這也就罷了,偏偏這個時候,他們幾個人又來了個頗為默契的對視,共同的冒險行為使他們成為心照不宣的同盟,表哥龍樂山被排斥在外,成為一個另類了,原本融融樂樂的氛圍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點壁壘分明了,大家依然帶了笑,卻是貌合神離的。表哥在拿錢的過程中完全地領(lǐng)會了這眼光的含義,敏感與纖細使他對這一切的解讀滴水不漏。——幾秒鐘后,表哥把拿出來的錢重塞回了錢包,然后就往女生宿舍去了。
有三個女生在午休,睡得可真沉,其中一個掛下了一串涎水,一個打著鼾,一個因為頭發(fā)披下來,暫時看不清臉。
表哥環(huán)視了一下,最終他的視線停留在一個小巧的背包上,包口的拉鏈掛著一個漂亮而別致的十字繡。表哥把它從掛鉤上拿下來,正想取那個小十字繡作為他來過的證明,被頭發(fā)遮住臉的女生翻了個身,驚了表哥一大跳,動作就定格了,眼睛緊張地跟隨著這翻身的女生,呼吸也停止了。表哥這一看不要緊,就看出事情來了。
這可真是個美妙的人兒。表哥身在美院,畫的美女多了,也算得上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了,但這一個,卻完全夠得上“水”啊“云”啊的。表哥究竟看了多久只有天知道,反正是忘情了。他忘記了自己來這里是干什么的了,也忘記了他是誰,忘記了這是哪里。總之一句話,他著了魔了。就在這半夢半醒的忡怔中,表哥走到了床的近旁,俯下了身,輕輕地,溫柔地,小心翼翼地親吻了這個女孩子。——完全是情不自禁,上帝可以理直氣壯地作證。
然后就是結(jié)果了:女孩子被驚醒,然后尖叫,然后表哥被七手八腳地捉住,當(dāng)時他的手里還拿著那只背包,里面裝著一個女孩的手機與錢包。
入室盜竊以及耍流氓,明擺著的事實了。
3
剛剛聽了表哥如此浪漫唯美弱智且滑稽的事,我笑得肚子都痛了。表姐沒好氣地說,你別沒心沒肺了。這個多情且愚蠢的表姐龍樂水,此時正陷入又一次不期而遇的愛情而不可自拔,看誰都不順?biāo)难哿恕?/p>
表姐樂水是在一次婚宴上認識羊凡的,當(dāng)時我也在場。新娘和新郎還沒有到,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個光頭爸爸帶著一個光頭兒子,爸爸叫羊凡,兒子叫羊不凡。有人拿來婚禮巧克力給他吃,四歲的羊不凡一邊打開包裝的袋子,一邊若有所思,神情莊嚴(yán)而迷惘,像愛因斯坦面對他的方程式。但他到底沒有為自己的問題找到心滿意足的答案,于是拽一下羊凡的手臂,小聲地問,爸爸,你跟媽媽結(jié)婚的時候為什么沒有請我吃巧克力?——這真是一個天才的問題。
羊凡看羊不凡的眼光就像偉大的藝術(shù)家端詳他最偉大的作品,羊凡講起羊不凡的口氣,就如同初戀的男孩講起令他心馳神往的女友,聽著似乎漫不經(jīng)心,輕描淡寫,但炫耀的意味又毫不掩飾地彌漫于詞句之間,有敝帚自珍的褊狹。羊凡極具鼓動性地慫恿羊不凡——來,讓這些女孩子們再難為情一次!羊不凡掃視了一下我們,很不以為然地說,這次算啦!我們被他大將手下留情的風(fēng)度與神態(tài)逗得大笑不止,在我們的前仰后合中羊凡講起羊不凡的軼事。
有一次,羊凡一家請鄰居一家吃晚飯,鄰居家的女兒與羊不凡一般大小,兩人十分要好,羊不凡有意無意地就有點自我表現(xiàn)的欲望,羊凡稱之為早慧。吃到興頭上,羊不凡忽然從餐桌上躥出去,站到屋子的中央,大聲地說,我要讓你們難為情一次!五個人面面相覷,不知將要發(fā)生什么事。羊不凡發(fā)完他那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宣言,就忽啦啦脫掉了自己的褲子,赤條條站在那里。還沒待四個大人回過神來,鄰居家的小女孩早已躥到羊不凡的身邊,尖著嗓子說——我也讓你們難為情一次!
羊凡一看便知是個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情場老手,老婆正在北京讀研究生,天高皇帝遠,使得羊凡的自由一下子無邊無際起來,當(dāng)然啦,你我都心照不宣,這自由,主要是在那個方面。
在這個宴會上,羊凡就與表姐樂水勾搭上了。他們的經(jīng)驗并不對等,只要羊凡成心,多情而愚蠢的表姐絕對不是他的對手。表姐在劫難逃。
新娘新郎敬完了酒,有人要退了,于是彼此流于形式地互相留著通信方式,這張寫滿地址與電話的紙很可能一轉(zhuǎn)眼就出現(xiàn)在垃圾筒里,但此時,大家都很無辜地認真地寫著。羊凡本是給人名片的,誰都給了,就單留下了表姐。表姐拿她那赤裸裸的眼睛看過去時,羊凡就低聲地不無曖昧地說,等一下,我寫給你,名片沒了。然后拿出一枝鋼筆,但畫了半天都寫不清,打開來看,筆管里滿滿的墨水。羊凡并不看表姐那迷迷離離的臉,只沖她做著鬼臉,說,你看你看,這鋼筆跟我似的,一肚子的東西就是吐不出來。再不吐就沒機會了。說完又用充滿柔情的眼神盯著表姐看,表姐大約聽出這話似乎有些意味深長,再看羊凡,希望得到確認,但他的目光卻躲著,樣子與先前相仿,輕松的,不羈的,有點壞壞的驕傲。表姐龍樂水疑疑惑惑地,但還不算太傻,本能地用她的驕傲回敬著,裝作沒聽見,一臉的漫不經(jīng)心。
只看到這里,我就知道他們兩人的故事不會到此為止的,才剛剛序了個幕。后來,表姐的眼神告訴我希望我先走,我就善解人意地先離開了,所以后面還發(fā)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這是一個遺憾的空缺,只能讓我憑想象和經(jīng)驗來補齊。
我走出去的時候莫名其妙地幸災(zāi)樂禍著,因為此時的表姐已經(jīng)與那個我深惡痛絕的醫(yī)生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沒幾天的事。事情怎么收場于是就有些懸念了,有了懸念就有看頭了。
4
還是先花點時間講講這個醫(yī)生吧。
醫(yī)生名字叫彭維深,起先是在追求我的,但在一次送我回去的時候看到了我的表姐樂水,居然看愣了神,失了態(tài),以后有事沒事就借口來坐坐。雖然我早巴不得甩了他,但一旦他先出了手,我那點女孩子的虛榮是被他傷得一點也不剩了。所以,當(dāng)表姐意亂情迷的時候,我一直是給她潑著冷水的。
我之所以不住在學(xué)校而住在表姐那兒也實在是有使命在身的,說白了,蓮姨怕表姐一個人住環(huán)境太方便,把持不好就亂了方寸(悄悄地說一個我的猜測:表姐當(dāng)初就是蓮姨亂了方寸的產(chǎn)物,據(jù)說蓮姨結(jié)婚六個多月就生下了她)。其實表姐不屬于那種標(biāo)準(zhǔn)的美人,只是骨子里都透著風(fēng)情,一舉手一投足,是有些勾魂攝魄的。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氣質(zhì),學(xué)是學(xué)不來的,她看人的眼睛,總是赤裸裸的。所謂氣質(zhì)就是這一種自然吧,不遮掩,不怯場,坦坦蕩蕩卻又空空洞洞。
我知道表姐有些煩我了。不僅因為我總是說醫(yī)生的壞話,挑撥離間,主要是我在這里的原因她也心知肚明,薩特所描繪的地獄就是把一個人置于別人的眼光下生活,愛至深處的表姐此刻就有了這種地獄般的感覺。我其實并不想真的做什么道德衛(wèi)士,就算她怎么著了我也肯定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別的我不行,裝糊涂的本事還是一流的。我之所以如此不識趣地繼續(xù)住在這里,一方面因為貪圖這里比學(xué)校更舒服的環(huán)境;另一方面,也存了些惡作劇的心理,偏偏讓這兩個人急,急死他們!
可后來還是我先受不了了。沒過多久,兩個人就愛來如山倒了,如火如荼的化學(xué)反應(yīng)已經(jīng)有了最適宜的溫度,完全可以讓他們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至于礙手礙腳的我,就更可以不見了。我之所以說表姐愚蠢是有理由的,比如說,醫(yī)生哪一天晚上手術(shù)回來,深更半夜,她居然會睡眼惺忪地起來給他煎蛋,醫(yī)生有手有腳,不會自己做呀,她在家里明明是小姐做慣了的,橫草不拿豎草不揀,一轉(zhuǎn)臉,就顯出那天生的丫環(huán)命來了,賤死了。男人最不經(jīng)慣,一慣就壞,等著看吧。凌晨兩三點,從廚房里飄出油煙與蛋香,讓我的扁扁的胃委屈得不行,只有罵她蠢才能夠稍微解解我的恨意。
再比如說,表姐過生日時,彭維深送了一盆百合花。從此以后,表姐龍樂水每天就有事情做了,她甚至跑到萊市場上去買來生雞蛋,小心翼翼地敲碎,灑進花盆。她不僅用雞蛋喂養(yǎng)著醫(yī)生,而且用雞蛋喂養(yǎng)著醫(yī)生送來的花?;ǚ旁诖芭_上,在大夏天里,一會兒就變了味道,招來無數(shù)的蒼蠅,嗡嗡地吵著。我看著這些少男少女的把戲,悲天憫人地想,戀愛絕對是一種病,世界上最滑稽的病。然而在表姐的精心照料下,花卻一天天萎靡,一天天憔悴,直至死掉,表姐眼睜睜地看著,束手無策,只會心疼和沮喪。百合已經(jīng)完完全全地死掉了,表姐還把它丑陋的尸體橫陳在窗臺上哀悼了好幾天。在我的惡言惡語中,她終于決心把它扔掉了,但在這之前,還追根究底地挖開了它的根,天,這群令人惡心的罪魁禍?zhǔn)住谆ɑǖ囊桓C蛆蟲,翻來絞去,生機無限。而百合的根,已經(jīng)腐爛了。我半真半假嬉皮笑臉地說,看吧看吧,龍樂水,過分地寵愛和呵護只會加快讓你失去心愛的東西,這是百合給你的憂傷的啟示。記住吧。
有一天早上,天還不亮,我起身上廁所,一推門,表姐居然在里面,在洗著什么東西。見我來,她吃了一驚,神情尷尬而慌亂,匆匆地用身體擋住了洗著的東西。我本睡得稀里糊涂的,并沒太在意,她這樣一來,我就什么都明白了。我探下身,從浴盆里撈起那塊帶著血漬的床單,毫無人情味地說,羞死了呀,龍樂水!
那天,我就決定離開表姐的房子了。一來怕萬一出了什么差錯蓮姨最后會怪罪于我,趕緊躲開就不關(guān)我的事了;二來既然事已至此,就隨他們?nèi)ズ昧耍鲅壑嗅斖]意思的。
又過了些日子,醫(yī)生彭維深與表姐龍樂水就領(lǐng)了結(jié)婚證。
5
從結(jié)婚登記處走出來不到一個星期,表姐龍樂水卻陷入了與羊凡不期而遇的愛情,不可自拔。
其實一進門我就都知道了,你看表姐的脖子,紅一塊紫一塊的,那些印子如此不知羞恥地在招搖著,暴露了她所有見不得人的秘密。表姐此地?zé)o銀三百兩地說,唉,我嗓子不舒服,看把脖子捏成了這樣。她以為表演得很自然了。我不動聲色地說,是別人用嘴唇和舌頭幫你捏的吧,龍樂水。表姐打了我一巴掌,默認了,一邊用絲巾圍起那罪惡的脖子一邊嘟嘟囔囔地說,小小年紀(jì),壞得跟鬼似的。我說,他也夠狠的,不怕醫(yī)生揍你?表姐的臉?biāo)⒌丶t了,心虛地說,你怎么知道是他?我笑著搖了搖頭。
表姐與我絕對是兩種人。她居然會相信愛情,并且從不躲閃。我雖也衣食無憂,但所謂情感的表面已經(jīng)被沒有激情或者激情過頻的日子磨出了繭,被我看到的泡沫一般大同小異的悲歡離合磨出了繭。這繭結(jié)結(jié)實實地包了一層在外面,使任何人任何事都輕易觸摸不到它更勿談交融或者傷害。這樣我才有安全感,我才足夠從容地生活著,雖然它同時給我阻礙,令人難以有新鮮的感動,麻木,冷漠。但安全對我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見鬼去。我早已經(jīng)無法戀愛,找不到那種臉紅心跳的毛茸茸活潑潑鮮嫩嫩的感情,不能夠故作天真或虔心感動地說那些別人看了要多無聊有多無聊的廢話傻話——即使能夠也免不了會帶上疲憊而無聊的塵?!热舨荒軌?,那還能算得上戀愛么?要是有一個人確實能夠讓我神魂顛倒一次該多好,我愿意天天為他系鞋帶。但我是多么自戀呀,太愛自己了,愛得沒法再愛別人了。在這一點上,我對表姐是既不屑、鄙夷,又驚訝、佩服,因為很顯然——她總是玩真的。
表姐自從見了羊凡以后,就試圖以鋼鐵的外殼包裹著豆芽般嬌弱的不見陽光的心,她自以為是無堅不摧,實際上不堪一擊。羊凡是懂得吊人胃口的,分別的時候還給了表姐相當(dāng)充分的暗示,足以挑逗起表姐期待的心,卻又若無其事地把她忘記了一個星期。表姐在感情的戰(zhàn)場上實在是一只小雛鳥,她心里輕而易舉地被羊凡埋進了蘩密的種子,幾天就長成一片荒蕪。當(dāng)一個星期后羊凡在表姐幾乎要放棄了念想的時候撥響了她的電話,表姐接電話的手都微微地顫抖了,我猜想那個聲音,足以讓她心跳加速,血液倒流。
羊凡的電話仿佛意料之中,卻又那么始料未及,以至于令她有些手足無措了。表姐雖是有著直感與期待,另一方面,她又清晰地劃定了想象與現(xiàn)實的距離,羊凡是四歲孩子的父親,表姐自己也已經(jīng)與醫(yī)生結(jié)婚,下個月就要舉行婚禮了。但現(xiàn)在,現(xiàn)實居然以想象的姿態(tài)進入了她的生活,帶著極度非理性的夢幻色彩。表姐聽到羊凡以他低沉而性感的聲音說著話,她想著自己應(yīng)該按照游戲規(guī)則拒絕他,但實際上她已經(jīng)在說“好的”。她的聲音有氣無力,像生了一場大病,像打了一場敗仗,她的理智敗于她的多情與愚蠢,敗得潰不成軍。放下電話良久,表姐龍樂水看到梳妝鏡中緋紅的臉,更加赤裸裸的眼睛,感覺著撞擊般的猛烈的心跳,從指尖發(fā)出的寒冷的戰(zhàn)栗,她不再抵賴承認她一直是多么期望著這個電話,在電話打來之前的日子里她焦灼,煩躁,坐立不安;而電話一旦響起,哪怕她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無法繼續(xù)她的矜持,她怕一旦拒絕,一切都將萬劫不復(fù)。于是她再一次自言自語地說,好的。好的。
后來的事實將證明我的預(yù)言,表姐所深信的所謂愛情對于羊凡而言不過是無數(shù)次純粹的技術(shù)性操作中的一次,即使有激情墊底,這激情的對象也是日日常新的。但表姐瘋了,她要跟醫(yī)生離婚,在還沒有舉行婚禮的時候,她就要離婚了。
可憐的彭維深。可憐的表姐。
6
從蓮姨離婚,到表哥被拘留,再到表姐離婚,事情一件接一件地來,不到一個月,就把夏天的溫度吵到了最高。
導(dǎo)致表姐下定決心離婚的,除了蓮姨的離婚,更主要的是羊凡的離婚。據(jù)我推測那是他太太提出來的,因為羊凡這樣的人,最是那種喜新不厭舊的,外面彩旗飄飄了,家里依然可以紅旗不倒。而表姐卻堅信羊凡是為了她,為了她龍樂水才置幾年的夫妻情分于不顧的。戀愛中的女人啊,絕對不比一只母猴子的智商高。自以為是的所謂愛情像一層不透明的面紗把丑惡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可以使她對許多東西視而不見。一輩子的欺騙就是真誠,但這面紗卻總有被撕破的時候,我真擔(dān)心到那時,空氣里飄浮的塵埃讓表姐沒法暢快地呼吸,它會迅速地滋長蔓延,及至把表姐最后的關(guān)于愛情的理想吞噬掉。
羊凡就像貂熊,據(jù)說東北森林中的貂熊發(fā)現(xiàn)了小動物就在其周圍用尿撒成一個大圓圈,結(jié)果被圍在其中的小動物如著了魔一般,甚至拼出全力也沖不出去。更令人驚訝的是,當(dāng)貂熊在圈中美食小動物時,就是狼、豹、虎等兇猛的野獸也不敢踏入這尿撒的包圍圈。于是我說羊凡也有著貂熊一般的伎倆。你看,現(xiàn)在的表姐,一向無憂無慮的龍樂水,就成了那大圓圈里的小動物,她注定沖不出去了。
我居然有點同情醫(yī)生彭維深了。他的頭發(fā)幾天就長長得邋遢了起來,此時他倚著門框,一只手緊緊地抓住門,生怕表姐砰的一聲把他拒之門外。他像一只落水狗在拼命地抓著最后的一根救命的稻草,他說,只要你對我好一點點,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情。任何事情。我拿不準(zhǔn)現(xiàn)在的彭維深是真的愛上了表姐,還是一種不甘心,或者兩者兼而有之,總之,他在鍥而不舍地爭取著,哪怕為此損失一些些尊嚴(yán)。
始亂終棄的表姐用冷得可以結(jié)出冰坨子的聲音說,彭維深你聽著,我不用你為我做任何事情,只要你跟我離婚,只要你不要再來找我,只要你不要再給我打電話。
聽著表姐如此不念舊情的快刀斬亂麻的話,我真懷疑此前他們那段我曾目睹的故事只是一出拙劣杜撰的純情劇,它那樣地脫離面目駁雜的生活,像一個試管嬰兒;它那么脆弱,還沒開始它的生命,就死掉了。
我后來受表姐之托,找彭維深談了一次話。是個非常差的酒吧,正該是熱鬧的時候,卻只有我們兩個人,一屋子的桌椅都成了擠眉弄眼的聽眾,從洗手間散發(fā)出一種不愉快的氣味,還有蚊子,趁火打劫地嗡嗡叫著。我說,你還是算了吧。彭維深說,我實在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一點不如他了。果然是不甘心呀。我笑了,懶洋洋地說,其實你就別鉆牛角尖了,你也知道,這不是如他不如他的事。彭維深說,房子裝修好了,家俱買齊了,同事和親友都知道了,連酒店都訂好了,我真是連死了的心都有。我幸災(zāi)樂禍地說,房子嘛,換個人住就得了——歸根到底還不是舍不得你那小面子了?彭維深低頭悶悶地喝起酒來。我不無挑逗地火上澆油地說,誰讓你當(dāng)初朝三暮四朝秦暮楚了?在昏乎乎的燈光下,我甚至拿不準(zhǔn)自己是不是拋了個媚眼。我有時就這么無聊透頂,明明自己不想要的,卻也要爭那一點虛榮,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后悔才愉快。彭維深并沒有調(diào)情的心情,對我的熱度也過去了,只懨懨地說,我怕了你們了。悲傷和苦悶使他看起來可愛了很多。我說,反正現(xiàn)在明擺著的事實是龍樂水已經(jīng)移情別戀了,你要有骨氣,就找個比她好的嘛,別婆婆媽媽了。語氣親切而同仇敵愾,明顯跟他站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上,這也是戰(zhàn)略意義上的,我的目的此時就是讓他放表姐一馬,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彭維深到底跟表姐龍樂水離婚了。
7
在交涉表姐與彭維深的事情的過程中,蓮姨與彭維深的父親頻繁地接觸著?!?/p>
說到這里,我知道你已經(jīng)怎么想了,不要怕,說出來,事實正是你所想象的那樣子,通俗透頂也滑稽透頂——
我親眼看到彭維深的父親為蓮姨謄寫的電話號碼簿,蠅頭小楷,分為親戚、朋友、業(yè)務(wù)往來、生活服務(wù)等等幾個欄目,加上了索引與目錄,精致得像藝術(shù)品。我還親眼看到蓮姨滿臉?gòu)趁牡亟与娫挘f,好的好的,我知道了,你煩不煩呀。光是說我,你也要記得啊,每天一杯牛奶,不許說謊呀……當(dāng)然是嗔責(zé)的語氣,不無矯情的。更值得一提的是,有一天早晨,我騎車路過廣場,居然看到蓮姨與一個瘦高的男人在晨練,她穿了一件有些俗氣的粉紅的衫子,正在換一條裙子。她是這樣換的:先把裙子在褲子的外面套上去,然后左扭扭右扭扭地就把里面的褲子褪了下來。那動作有趣極了,看得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換上了裙子,蓮姨開始與那個男人跳舞了,是一曲極抒情的華爾茲。蓮姨的白頭發(fā)閃閃發(fā)光,滿是滄桑皺紋的臉在晨風(fēng)里再一次溢出了二十歲少女般的憧憬。我猜,這瘦高的男人就是表姐所說的彭維深的父親了。
8
到現(xiàn)在為止,表哥已經(jīng)從派出所里出來了,接著說說他的風(fēng)流韻事。
那個被他吻的女孩子叫楚小路,生長于一個亂得不能再亂的家庭,貧窮、饑餓、孤獨、爭吵、糾紛、鄙夷使她無法停留于生活明媚的表層,她是個野孩子,一切規(guī)矩都棄如蔽屣,一個人的生活雖然艱辛而荒誕,卻也讓她有不用對任何人負責(zé)的自由,她可以毫無顧忌地做自己喜歡的事而不用擔(dān)心傷了媽媽的心,媽媽的心里只有她自己和她腐爛低賤的生活;她有自己的人生信條而用不著聽爸爸饒舌,泡在酒精里的爸爸在向媽媽開了一槍而未打中之后就被那顆打飛了的子彈擊中了靈魂,他已經(jīng)是完全意義上死了的人。
楚小路在睡夢里被我的表哥龍樂山的一吻驚醒之后,發(fā)出了本能的尖叫,但在睜開眼的一剎那,她就有點后悔了,等看到表哥無所適從地乖乖等在那里然后被帶走時,楚小路就完全后悔了,她甚至小聲地說了句,算了吧。但大家驚恐與憤怒的唧唧喳喳把這聲算了吧淹沒得一點也沒剩。所以表哥還是被帶走了。楚小路之所以沒大聲地說,是因為她自己也沒弄明白自己的這個想法是不是有點不合情理,她莫名其妙地感到心虛。而且她分明被人稀里糊涂地吻了一下,現(xiàn)在大家都知道了,她如果太無所謂了好像總有點那個,在這方面,她本來名聲就不太好了。漂亮的女孩子總是多一些故事的。
他也是活該!楚小路在心里這樣說了一句,就繼續(xù)爬到床上睡了??伤趺炊妓恢?,宿舍里吵得厲害,大家驚魂未定,小題大做地興奮著。表哥的鏡頭此時就在楚小路的腦子里回放了一遍,再回放了一遍,又回放了一遍。然后,楚小路就爬起了床,從衣櫥里找出了一件斜肩的裙子穿上了,洗臉,化妝,走出門去。
我的表哥與楚小路在派出所里互相對視了半天,忽然就不約而同地大笑了起來。楚小路聽表哥講述了事情的緣起與經(jīng)過,然后又笑了一回,臨走時把她背包上的那個十字繡解了下來,拉過表哥的手,放了上去。
這一下,還真有點風(fēng)流韻事的意思了。
9
夏天已經(jīng)顯出頹敗的樣子來了。
蓮姨一家人那躁動不安的靈魂也隨著氣溫慢慢的下降而漸漸平靜。我開始讀博士,馬上就要開學(xué)了,終于要遠離這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遠離這些溫情往事與流言蜚語,心里一時還有點悵然若失。
離開的頭一天,我漫無目的地游蕩了一整天。我所看到的最后幾幅畫面是這樣的:表哥正在以楚小路為模特畫一幅畫,蓮姨正跟彭維深的爸爸在下跳棋,表姐龍樂水正與羊凡在吵架。
印象最深的當(dāng)然是最后一個場景。表姐的眼睛已經(jīng)腫得有些丑陋了,她披散著頭發(fā),站在亂得一塌糊涂的屋子中間,像站在一個荒涼的島上,孤獨而絕望。羊凡拼命地在我面前掩飾著他們正在吵架的事實,他甚至露出了頗有魅力的微笑,我有點佩服他了。我只停留了一分鐘就離開了,走時甚至惡毒地說了一句,你們繼續(xù)。吵架被人打斷總是件不愉快的事,他們還是接著吵吧。
再后來的事就不屬于我親眼所見了,耳聞的大致情況是這樣:羊凡在與表姐離婚不久就另覓新歡了,多情而愚蠢的表姐努力爭取然而毫無進展,如今已形同陌路。這些都在我的預(yù)料之中,杏樹栽在別人家里時,偶爾偷吃一顆,總是甜的,一旦那家的主人把這樹拔了,從院墻里扔了出來,說聲,嗟,來食!從此全是你的了??隙ň驮贈]了滋味。讓我驚訝的是表姐的表現(xiàn)并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樣痛不欲生,在電話里她居然很平靜地說,想想都有些不真實了,就像做了個夢,不過反正也算經(jīng)歷過了,愿賭服輸嘛,我一點也不后悔。好吧,不管發(fā)生了什么,愿賭服輸就好,只要你不感到受傷害,那就沒什么人沒什么事能夠傷害到你。
再后來,當(dāng)醫(yī)生彭維深與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女孩子一起出出入入的時候,明明追求者眾的表姐作了懷舊與嫉妒的俘虜,居然又舊情復(fù)燃,沒有出息地成為一匹吃回頭草的壞馬。她跑了一圈又回到原地,但終究有些物是人非的。彭維深一反當(dāng)初的被動,夾在兩個互不相讓的女孩子中間煩惱著幸福著憂愁著又得意洋洋著。
夏天已經(jīng)完全過去了。我的功課緊張起來,也有了幾個追求者,無暇再顧及蓮姨家的這些風(fēng)流韻事了,他們肯定還在繼續(xù)著,只是可能會不時地換換演對手戲的演員。也可能不再換了。我的想象力面對生活是越來越蒼白了,我按邏輯而設(shè)想的發(fā)展方向與事實越來越大相徑庭南轅北轍,我不想再做這種徒勞的努力了。
秋天的第一片葉子已經(jīng)落下來了。被夏天的太陽曬蔫了的心情也有點蠢蠢欲動,好像不浪漫一次就辜負了這好天氣,講完了別人的故事,我都想風(fēng)花雪月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