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勒河牧歌

王新軍

在疏勒河中游，有那么一片地方，我們曾經(jīng)叫它大槽子。印象中，出了村子順著疏勒河向西走，一直向西走，到了有一片黑樹林子的地方，再向北，過了油路、也就是312國道，再過一條大渠，從飲馬農(nóng)場十七隊居民點的西面繞過去，向北——就是大槽子。

高處的大片荒灘被開墾耕種了以后，這一溜子低洼里的草灘濕地被夾在了中間。大槽子其實就是這么回事。它長得很，也寬得很。草好，是牛羊的天堂。泉眼一個接一個。巨大的泉眼四周，蘆葦長得比房子還要高。好家伙，黑壓壓的，人走過去，就會有野鴨子呀水喳啦呀什么的撲棱棱從草叢里飛起來。有時是一只，有時是幾只，有時候則是一大片，猛然飛起來，黑云一般，把天上的太陽都能擋住。

這里就是父親帶我放過羊的地方。因為它距離我們的村莊實在太遠(yuǎn)，跟父親去大槽子，一年當(dāng)中也不是常有的事情。正因為去的機(jī)會不多，所以經(jīng)常想著去。又因為去那里的時候，父親常常把這個不準(zhǔn)那個不準(zhǔn)地掛在嘴上，時刻響在我的耳邊，拘束得不得了，除了能用眼睛四下里望一望，似乎并不過癮。比如那些巨大的黑森森的泉眼，被蘆葦緊緊包圍著。那些泉泉相連而形成的湖溝，里面除了水草，還有野魚。大槽子里那么多秘密，我其實什么都不知道。越是這種好地方，父親越是不許我靠近。那時候，做父親羊群里的一只羊，都要比我自由得多。那時候在大槽子里，能做一只羊在我看來其實也挺好的。那時候我就認(rèn)為，父親對我的約束是小題大做了。不就是放個羊嘛，把自己當(dāng)成個威風(fēng)凜凜的大司令似的。放羊，誰不會?羊自己有嘴有腿有眼睛，只要到了有草有水的地方，它們餓了就會吃，渴了就會喝。這難不住誰。我這樣的心思，完全被父親看透了。

那一天，父親很突然地對我說，他想莢美地睡一覺。那意思是明擺著的，我馬上就把父親撂過來的話接上了。不接顯然是不行的，這就像兩個男人過招，人家都放馬過來了，你不抵擋就顯得太那個了。我說：“那我去放一天羊吧?！?/p>

父親故作愕然地立直身子，看著我說：“你……不行吧!”

我瞥了一眼被清晨的太陽映得瓦藍(lán)瓦藍(lán)的遠(yuǎn)空，大聲說：“咋不行，不就是放一天羊嘛，又不是上戰(zhàn)場?！?/p>

父親也把目光從我身上收回來，向遠(yuǎn)處投過去，佯作十分勉強(qiáng)地說：“行呀，那你就試一試吧?！?/p>

父親其實當(dāng)時已經(jīng)看出每一次我皺起鼻子后隱藏在身體深處的那種小公牛才有的執(zhí)拗了。

父親能把那么一大群羊的心思一只只揣摩透，把我個十來歲的娃子，他是不放在眼睛里的。但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執(zhí)拗，就叫父親有些受不住了。因為我的那種執(zhí)拗，看上去仿佛我已經(jīng)也是一個父親了的那種樣子。完全是自以為是那種的，完全是自不量力那種的。父親當(dāng)然要拿我一把了，不這樣他就不是我的父親了。當(dāng)羊群里出現(xiàn)了那種搗蛋羊的時候，父親輕而易舉就能把它收拾得服服帖帖。我嘛，一個碎娃子嘛，父親根本不放在眼里。

父親指著那一圈羊說，好，你就試一試吧。這話一下子就把我的性子激了起來。我用不慣父親那根差不多被手上的油汗浸透了的放羊棒，相比之下我更喜歡用鞭子；鞭子好，舉手向上一甩，再向下一抽，鞭梢子繞出幾個麻花，嘎的一聲脆響便能在空中爆炸開來，像過年時候從手里扔出去的粗炮杖，對羊是極具威懾力的。但因為是獨自出牧，我還是覺得應(yīng)該拿上最乘手家伙才放心一些。我把羊毛鞭，牛皮鞭，膠線鞭，麻繩鞭統(tǒng)統(tǒng)拿出來，擺弄了半天，最終還是無法確定或者說難以定奪的時候，我這樣問從身邊走過來的父親：“哪一種鞭子抽在羊身上，羊最疼?”

父親在我面前停住，沒有馬上回答我，他用那兩只褐黃色的眼珠看著我，不是看著，而是緊緊盯住我的眼睛。那一刻，我驀地發(fā)現(xiàn)父親的眼睛是那樣深，比我先前看到的大槽子里最深的那只無底黑泉還要深。那兩枚草黃色的眼仁一動不動，讓我在那個夏天的日子里有了一種莫明其妙的寒冷。那絲寒冷從腳后跟處生起，直沖腦頂。我的頭發(fā)梢子都涼颼颼的。父親就那樣看著我，事實上父親只是看了那么一小會兒，也許幾秒鐘。但那幾秒鐘卻被我的某種意識在腦海里無限拉長了。我從父親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種神秘的力量。這時候父親突然開口了，他放慢速度，低沉著聲音說：“娃子，鞭子抽不疼羊，能抽疼羊的是人的心——你腔子里那個心有多狠，羊就有多疼?！闭f完這句話，父親就撇下我自個走了。

父親的這句話，一直叫我琢磨到了今天。

后來當(dāng)我琢磨出一些意味的時候，就開始關(guān)注起父親手里的那根滑油油的放羊棒來。如果不是用來打羊，父親手里老是握那么一根氣勢洶洶的棍子做什么呢?我甚至以為父親當(dāng)時說那句話的時候，是害怕我如果發(fā)起脾氣來，會把他的羊打壞。我注意的結(jié)果是令我吃驚的：父親經(jīng)常握在手里的那根放羊棒，其實是很少在羊身上去找落點的。每一次，當(dāng)羊去了它們不該去的地方的時候、我以為那肯定是父親把棒撂過去打中它們的時候，但每一次我都失望了。父親總是要呔——呔——或者哦——哦——地喊兩聲，如果羊知趣地回頭走過來了，父親臉上就露出那么一絲嬌柔的欣慰。然后拄著那根放羊棒，繼續(xù)向遠(yuǎn)處張望。如果羊在聽到了他的警告后仍然猶豫不決，或者根本就是蹬鼻子上臉的那種置若罔聞理都不理，父親就會嗨地一聲，一甩膀子，將手里的棒子撂出去。但往往這種時候，棒子落下去的地方，距羊的身體其實很遠(yuǎn)。羊被嘩一下嚇回來了，父親才慢慢走過去，拾了他的放羊棒，在那里站一會兒。這時候，父親臉上露出的也是那種帶了一絲嬌柔的欣慰。父親像一個勝利者一樣站在那里，顯出非常偉岸的樣子。

那一天，我第一次體驗到了擁有權(quán)力的快樂。那么大一群羊呀，我讓它們到哪里它們就得到哪里，我讓它們吃草它們就得站下吃草，叫它們什么時候走它們就得馬上給我走。那天的羊被我折騰壞了，我像一個高明的政治家，比現(xiàn)在的那些小科長小處長要高明得多。羊被我玩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但是，到了中午的時候，我卻被羊美美地玩弄了一把。我的心情完全就是一個小政客冷不防被對手從政壇上一把掀翻的那種樣子，我差不多都要絕望了，心情灰到了極點。那天中午，因為羊被我吆來喝去一直就沒怎么正經(jīng)吃草，我卻還為沒有走得更遠(yuǎn)而感到意猶未盡。畢竟是在大槽子嘛，大得呔嘛!

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羊不可能空著肚子或者說只吃個半飽回家。羊固執(zhí)地來到了一片濕地邊，那里有一片豐美的水草，羊肯定是受到它們的誘惑了。但那片地方父親平常是不愿意讓它們靠近的。父親曾經(jīng)說，別看那里水草好，其實是一片紫泥溏子，羊到那里去，是要吃虧的。但我記起父親那句話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羊群像一伙囚犯突然獲得了自由一樣看著那片開闊的濕地就沖了過去。

起初羊只是散開在那片寬闊的湖溝一側(cè)吃草，被羊踩渾的泥水也只沒住羊的多半個小腿。我知道，這樣的深度對于一只夏天的羊無足輕重。但是，有那么一只羊——黑

頭白鼻梁的老母羊，它吃著吃著就不自在了。它看了幾眼湖溝中間的水草，張開鼻孔嗅了幾下，就自以為是地向前邁了過去。它終于銜了一嘴鮮嫩的水草的同時，四只蹄子也陷進(jìn)了腳下的爛泥里。仿佛底下有四只神秘的手把它們拽了下去。它掙扎了幾下，非但沒有走出來，反而越陷越深了。在它已經(jīng)感覺無望的時候，它就安靜下來開始咀嚼銜在嘴里的嫩草?？只藕徒^望使它一時不知所措了。整個羊群就是這時候從一片驚慌中安靜下來的，它們看見那只黑頭白鼻梁的老母羊正站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吃著嫩草呢，它們卻看不到它四只蹄子下面的危險。然后，有一只不甘示弱的羊向前走了幾步，還沒有來得及伸出嘴巴就陷了下去，接著是第二只、第三只……

所有的羊就那樣爭先恐后地往前沖，它們不顧我手舞足蹈大喊大叫的揮鞭阻撓，完全是慷慨奔赴奮不顧身的那種樣子。它們有的甚至興奮地跳了一跳，然后就落在湖溝中間的爛泥里不動了。

這里是大槽子深處，我已經(jīng)走得很遠(yuǎn)了。我被陷入稀泥中的羊群的鎮(zhèn)定嚇呆了。

當(dāng)太陽落盡我趕著一群被污泥染成黑色的羊回來的時候，父親在村西邊的那座木橋上用一片祥和的目光迎接了我。我早巳精疲力竭，被羊群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后面。父親根本不用問，看那些羊，父親就什么都知道。

我一連睡了兩天才漸漸恢復(fù)了原來的氣色。

有了那次經(jīng)歷，或者說有了那半天在爛泥里獨自對一群羊的營救，我的身體里好像多了些什么。三天后，父親在飯桌上不經(jīng)意地說了一句話，我認(rèn)為這句話是專門說給我聽的。父親說：“男人嘛，泥里頭好好滾上一回，就啥都知道了?！蹦赣H對父親這話不以為然，摸了摸我的頭，憐愛地說：“你看嘛，把娃整的，臉都瘦下了一圈圈?！备赣H說：“娃子家嘛，不泥里水里滾一滾，咋長大咧?說得?！备赣H這么說，母親似乎也只有贊同了，又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這一次，我把她的手擋開了。我確實覺得我已經(jīng)長大了。

后來，我又長大了一些的時候，又和同伴們?nèi)ミ^幾次大槽子，還在那里用農(nóng)場職工從麥地里拔出來的燕麥草，燒著吃過幾次青麥子?！帑溩臃呕鸲牙餆S了，在掌心里一揉，用嘴噗地吹掉麥衣灰，呼地?fù)P到嘴里，一嚼，嘿，賊香。吃完了，每個人嘴上都有一個黑圈圈。去泉邊洗，如果不認(rèn)真，有時候洗不掉。

再后來，我們家的羊就全部賣光了，我也再沒去過大槽子。

大槽子，這幾年聽說也因為地下水位逐年下降，泉水干了，草不綠了，鳥也飛走了……這些年，聽說那里已經(jīng)被新的開發(fā)者墾成了大條田。只是因為堿大，缺水，一年一年閑撂著。春天，風(fēng)起時，橫掃河西走廊黑洞洞那一片，最先就是從那里刮起的。

這些天，因為常常想起父親，所以想起了大槽子。于是動筆記下了這些與大槽子有關(guān)的文字。

散文責(zé)任編輯：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