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育明
和女兒走進龍華寺飯廳,見一群服務(wù)員圍著一個老太太說笑,是通常那種逗老小孩的戲謔氣氛。女兒耳朵尖,告訴我:這個老奶奶已經(jīng)87歲了,她媽媽還要大,115歲。
我有了興趣,就坐到那里去吃,只見幾個女服務(wù)員勾肩搭背地樂成一團,其中一個胖女子裝著誠懇的樣子說道:老太,我們聽你的話,不做壞事,做好人,做好寶寶。
這么明顯地逗樂,偏偏老太太當補藥吃了,她高興地叫喚著她們:大寶寶,小寶寶……反正在她眼里,這些人全是寶寶。
老太太雖瘦弱,看上去卻硬朗,不知為什么,好像什么地方出現(xiàn)了問題,首先,她散發(fā)出的那種過于天真的氣息就不符合年齡,其次,她的衣著也鮮亮了一些,上衣黃底綠花,長褲黑底綠花,右手戴的佛珠淡綠色,左腕的手表更是醒目的翠綠,里面畫著一只,一只什么呢?反正不是這個世間的東西,很眼熟,只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老太太見我看她的表,便說:這是兒童表,小孩子戴的,我喜歡。
老太太說著,端起塑料杯喝了口水,那只杯子同樣是綠的,粉綠色。
我忍不住說:老太,你挺會配套的,一身的綠。
這一說全桌的人興奮起來:咦,真的呀,老太怎么弄得到處是綠呢?
老太說:我喜歡樹,喜歡綠色,綠色最好看了。有樹的地方我就看樹,沒樹的地方,我就看自己。
“大寶寶”伸出手拍了下老太太肩膀:喲,沒看出來,你倒蠻有環(huán)保意識的,說起來也一套套的。環(huán)保局聘你做宣傳員啦?
老太太說:上海弄好看了,享福人人有份,人人有份就是人人有責(zé)啊。
“大寶寶”突然拍拍老太太的包:老太,別顧著教育我們了,快看看你自己的小寶寶撒尿了沒有?
老太太好像被提醒了什么,連忙從包里取出一團東西,那東西用一條綠條子毛巾包裹著,她把毛巾往下扒,露出一只塑料洋娃娃,洋娃娃戴著一只花邊草帽,胸口寫著三個字:我愛你。
“大寶寶”夸張地:老太,她嘴巴干了,你怎么不給她喝飲料?
老太太拿起自己喝過的杯子,象征性地在塑料娃娃嘴邊碰了一碰,認真地說:好了,她不渴了。
老太太把洋娃娃攏到懷里,輕輕晃著,拍著:小寶寶,你真乖,你是最干凈的好寶寶。
這個老太太讓人看得有趣,我不由插嘴道:老太,你喜歡小孩是不是?
老太太的眼一亮,好像神奇畫筆在瞬間為她的黑眼球點出了光澤,她歡快地說:是啊,在我眼里孩子們都是好寶寶。告訴你啊,我每個月都要去一次區(qū)少年宮,還有幼兒園。有的小朋友不要吃青菜,我就帶頭吃,嗚啊嗚啊青菜真好吃,小朋友一看,全吃起來了。
被老太太稱為“小寶寶”的女服務(wù)員憐憫地嘆口長氣,走到老太背后,伸手替她敲背,邊敲邊嘖嘴:這個老太,一點也不知道照顧自己,節(jié)約得要命,每次來都自己帶飯,上次我看她一只馬夾袋又臟又舊,就把它扔掉了,拿一只新的送給她,她還不高興。
老太太也嘖了一聲:這只塑料袋洗洗還可以用,這么浪費干什么?
“小寶寶”朝我搖搖頭,又捏著老太的骨頭:你看你,瘦得一把骨頭,硬得咯人。
老太太聳起肩頭反抗似的搖晃著:我是一把骨頭,多余的肉沒的,毛病也沒的。
“大寶寶”笑起來,對我說:這個老太很好玩的,你再問問她,那個嘰嘰嘰的東西是干什么的?
老太太趁機擺脫了“小寶寶”的按摩,興高采烈地從包里取出一個黃色的小玩意,我一看,和表殼里的那個形象一樣,兩只尖耳朵,一對小眼睛,表情有些驚奇。老太太把小東西捏了幾下,塑料小玩意就尖聲叫了起來。老太太充滿興味地問我:聽出它說什么了嗎?
我有些茫然,又不能太掃她的興,便作出謙恭的樣子請教:說什么呢?我聽不懂。
老太太又站起身,像上舞臺表演一樣,重重咳了一聲:在十字路口,我一捏它,嘰嘰嘰,人家就讓我了。還有一些人,我一捏,他就不好意思了。
我感到驚奇,不是驚奇這個小玩意的運用,而是驚奇老太太的思維方式,完全是兒童式的,天真極了。我不由自主地接過這個黃色的小東西,連捏了幾下。這時,我看見了女兒,她在鄰桌沖我笑。也許她認為我這個舉動也很孩子氣?我把女兒叫過來,向她請教:這是什么?是那個時髦的流氓免嗎?
女兒說:不,它叫比卡丘,在全世界都有些名氣的,它是一個男孩的寵物。
比卡丘。老太太重復(fù)了一遍,也許她原先并不知道它叫什么,她又抬頭看我女兒,眼神里流露出明顯的友愛。
老太太豎起手指,連連問我女兒:讀高中嗎?還是大學(xué)?大一?還是大二?什么專業(yè)?
當?shù)弥遗畠簩W(xué)繪畫時,她表情突然嚴肅起來,好像想起什么,突然扒開椅子站起身,然后左掌朝天,右手半握,身子一聳一聳地作出由上而下的動作。
所有的人都感到了詫異,女兒卻微笑起來。她也一定看出了老太太的表演,左手托畫盤,右手持筆,還不時沾著顏料對空揮毫,只是不知道大幅度的曲線表現(xiàn)了什么。老太太很投入地“畫”了一陣,最后收住了動作,對我女兒說:看見樹,你就這樣在心里面,然后回到家里,回憶著畫出來。我有個老師,一百多歲,畫國畫的,在美國,她就是這樣的。
女兒溫和地看著她,寬厚地說:好的,阿婆。
老太太又手舞足蹈起來:小時候我也學(xué)過國畫,我還在馬路上寫生呢。不過那時的上海沒有這么多樹,你一定要把它們畫出來。國畫的山水真美?。?/p>
女兒微笑著點頭:是的,阿婆。
這時候去看這一老一少,感覺完全是顛倒的,我女兒像個有修養(yǎng)的老人,而這個老人卻像個率真的孩兒。
我重新看比卡丘,這個小東西和那個洋娃娃一樣,在我眼前突然放射出小寶寶的溫柔光芒。一個對塑料玩具都充滿愛心的人,對這個世界怎么會不熱誠呢?
老太太注意到我的眼光,她拿起比卡丘,放到我手里,聲音突然輕柔下來:送給你,好嗎?她的神態(tài)里有著明顯的擔(dān)心,擔(dān)心我不肯收下來。
我感到一絲說不出的感動和溫暖,可我說不出這種心情,我只是說:不不,你留著它吧,它喜歡你啊。
“大寶寶”湊到我身邊:老太太退休前是小學(xué)一級教師,沒結(jié)過婚。人挺好的,就是腦子有些不太正常。
和老太太揮手作別,我們走了出去。在走廊上我又一次看到了這樣的對聯(lián):“大悲說法隨機,無畏尋聲救苦”。很常見的佛門用語,可我今天像才認識似的,一遍遍地看,有時,很簡單的事情比如眼前很明白的對聯(lián),會給人越看越不可思議的感覺。
世上有許多事是不經(jīng)細想的,比如這位老太太,她究竟是正常還是不正常呢?若說正常顯然違背常態(tài),若說不正常,她的哪句話說錯了呢……正在這時,飯廳里傳來一陣響亮的哄笑叫好聲,我不由踅身回去,在門外我看見老太太正在跳舞,精瘦的身子起伏轉(zhuǎn)圈,竭力地彎出優(yōu)美的身段,還蹺著蘭花指。人們一邊笑一邊拍掌,明顯的起哄式,我不忍重新加入這個看熱鬧的隊伍,怕人們也誤將我當成看白戲的,再增添嘲笑的氣勢。突然想起古時70歲的老學(xué)子,為使高堂喜歡,竟然身著彩衣躺在地上裝小兒啼,引得雙親快樂大笑。而眼前,一個更老的老人為逗兒輩們高興,同樣自覺地進入孩兒境地,上演了同一出“孝”戲——她把圍觀的人都當成了自己的家人。
在龍華廟聽到這樣的歡聲實在太奇怪了,如果閉上眼睛,會誤以為身在娛樂場所。女服務(wù)員們顯然不高興了,冷眼橫對著圍觀者,眼睛里盡是眼白,“大寶寶”則上去牽住老太太的手,用著家人式的口氣斥道:好啦好啦不要跳了,這么大的歲數(shù),也不知道吃力。
老太太卻一點也不領(lǐng)情,反而快樂地對看的人說,我不累的,這樣跳跳,身體好,不生病,自己方便,也不麻煩別人……
我看著她,突然感到自己的憐憫多余,這個老太太的言行中有著太多的詩意,她的自由自在是一種最好的教化,用不著太多的道理。
女兒靠近我身邊,她不再注意飯廳的光景,卻示意我看大雄寶殿的屋頂:有一棵奇怪的樹,竟然長在屋頂,沒什么土,它怎么活的?
這棵一米高的樹我很熟悉,它的葉有些像楓葉,卻比楓葉大,綠綠的,毛絨絨的,小時候我經(jīng)常采它,將它貼在胸前,冒充獎?wù)隆N覀児芩袊鴺?,卻不知怎么書寫。這棵需要仰視的樹,極其的普通,也不知是哪陣風(fēng)把這棵種子吹上去的?它給青灰色的飛檐蹺頂平添了一抹不可思議的綠色。
就像這位被人視為不正常的老太太,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又自覺地走上另一個崗位,她是那么質(zhì)樸,那么親切,甚至那么搞笑。唉,老太太,您聲聲稱人寶寶,其實自己才是不老的小寶寶,您是大自然化就的小寶寶,說著最簡單的道理,做著最簡單的事情,給煩惱的人們帶來最簡單最不要回報的快樂,遇見您真是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