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憶

朱向泓

人生奇妙。冷暖無常。倘有三五知已，咫尺天涯，靈犀相通，當(dāng)為平生快事。而黃公甚幸，知己者不止三五。

黃公誰人?兼容并包的雜家黃宗江先生。性情中人，多半輩子的時間置身于民間官方天堂廟堂地獄煉獄的交叉地帶，進(jìn)進(jìn)出出，見怪不怪，熱眼向陽，笑口常開；大講人性、個性，也沒敢忘了階級性，兼具書生意氣、戰(zhàn)士情懷、才子并頑童作風(fēng)。因而在舊雨新朋之中頗有惺惺相惜者，彼此或拔刀于危難，或相忘于江湖，留下不少一唱三嘆復(fù)又一波三折的悲喜故事。

而今眼看要晉身耄耋，黃先生是真的老了?；厥浊皦m影事，環(huán)顧左右周遭，心中不啻是百感交集。幸而有“人生知己”能將無端感慨系之并永久存焉。書雖不厚，卻把那一些悵惘、憤懣、疑惑、無奈和欣慰水到渠成地糅合在一起，格外生出一種文章境界。字里行間分明可見波詭云譎，春秋疾駛；說不完的滄桑交替，道不盡的人事榮枯。也就有了那么一群別樣的人物。他們跨越天上人間、陰陽兩界，招之即來，卻揮之不去，不去。

黃先生雖說串行串派，還被稱為“多元化靈獸”，但他終究是有師傅的。他追隨的是理想主義、人道主義和現(xiàn)實(shí)主義。風(fēng)風(fēng)雨雨之后，還要在前頭加上定語“馬克思主義的”。此非戲言俗套，有幾代人的教訓(xùn)在里頭呢，是不能省略的。黃先生以人為本，以真為先，以天地造化為友，知人論事常能另 辟蹊徑，別具只眼。對于他的人生知己也是如此。他不求其全，但求其真；不求其精確，但求能傳神，凝生活于大真實(shí)，潑筆墨于大寫意，將那真面孔、真性情、真風(fēng)骨躍然紙上。

那多是些文壇、劇壇、影壇中人，絕大部分懷里頭揣著新舊社會兩本兒生活史。遙想他們當(dāng)年，意氣何其風(fēng)發(fā)!形神倜儻俊逸，個性蓬勃昭彰，均有一時之名。就算擱在人生這個舞臺上，也都是些角兒：有的臺上生輝臺下落寞，有的臺上拘泥臺下活絡(luò)，也有臺上臺下戲里戲外分不開檔兒的。都曾真正年輕過，愛過和恨過，終于知道什么是滿目瘡痍、百廢俱興、欣欣向榮，也知道什么叫倒去顛來、忽左忽右、忽陰忽晴。這些人，大節(jié)可圈可點(diǎn)，小節(jié)枝枝蔓蔓，都不圓滿，但都是真人，有自個兒的血肉和靈魂。他們之間最大的共同點(diǎn)，就是皈依理想，忠于信仰，愿意呼吸民主和諧之空氣，執(zhí)著于人生和藝術(shù)的極至。俱往矣，似那般風(fēng)流人物，如今已化蝶而去或是沉冤九泉，成鬼成仙了。也還有幸存并健在者，正如老牛奮蹄，與來日無多的歲月輾轉(zhuǎn)拼搏著……

黃先生的一枝筆，在鹽水、堿水、蒸餾水里浸泡多時，已悄然又粲然地生出了花，從而使他的文字世界別有一方天地?fù)]灑。昔人袁宏道云：“文章新奇，無定格式，只要發(fā)人所不能發(fā)，句法、調(diào)法，一一從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庇衷疲骸捌溟g有佳處，亦有疵處，佳處自不必言，即疵處亦多本色獨(dú)造語?！秉S先生無意之間恰與前人相契合，他的八方閱歷，他的劍膽琴心，他的通達(dá)與天真，他的調(diào)和與不調(diào)和，都派上了用場。而那據(jù)說月始于襁褓時代的梨園情結(jié)，則更讓他的文章里總彌漫著戲的味道，俗音雅韻，紅檀板，鐵琵琶，兩廂呼應(yīng)，各自生情。

那些戲可能是西皮流水，卻夾雜著吳儂軟語，有點(diǎn)川劇的綺麗詭譎，也有昆腔的曲高和寡，間或還能冒出一聲費(fèi)加羅的詠嘆調(diào)。都是折子戲，長長短短，閃閃回回，意在截取人生片段。但見臺上，生旦凈末丑，神仙老虎狗，手眼身法步，你未唱罷，我已登場。又加上布景變幻，燈光搖曳，真是有人生如戲，戲人人生的感覺。

這人生的戲哪有個完呢，總聽得見余音繞梁，總看得見豐姿綽約，總觸得到二目傳神……黃公雙手合十，臨風(fēng)寄懷，惟愿心香縷縷為天下知己同享。晚生遙祝黃公此情不老，多加餐飯，更添錦繡文章。此情可待成追憶，哪怕當(dāng)時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