翦 翦
1.飛鳥時代
我十分思念禪機。春天的嫩葉已經(jīng)變得濃綠,夏天的風已經(jīng)變涼,秋天的細雨變成片片雪花?,F(xiàn)在已經(jīng)是冬天了。
那就是飛鳥時代,人們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鋪著白色鵝卵石的路一直通向黑色城門,城門由一個男人守衛(wèi)著,他的腰上佩戴著一把傳說用月光打造的劍,代表著冷靜的阻止的力量。從來沒有人從這里走出去,去到陌生的世界,也從來沒有人從這里走進來。直到那個守著城門的男人的背越來越駝,黑發(fā)變成銀絲。太剛升到正空時,他就不停地取下掛在腰間的酒囊,用烈酒來滋潤著他干裂的嘴唇。在他的眼中,時間是一片荒蕪而耀眼的看不到頭的沙漠,他幾乎落淚了。他撩起黑色的衣襟去擦拭刺痛的眼角。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年輕的女子牽著一匹高大的白馬走進城門,守門人呆呆著地望著女子,和她步態(tài)優(yōu)美的白馬,他的眼睛竟然重獲光明。他腰間的劍閃爍出一道晦澀的光,但隨即就無聲地熄滅了。他垂下頭,再也無力阻止。
我知道,這個闖入城門的女子叫禪機。有很多次她像只貓一樣伏在我的懷里,纖細的手腕上戴著叮當作響的鐲子,她把透明的手掌放在無限的虛空中。她好像說,她的名字叫夏香?或者是薔薇?我記不得了。我只叫她禪機。
禪機牽著白馬走在鵝卵石鋪就的路上,她光著的雙腳感到一絲入骨的冰涼。她穿著薄如蟬冀的白衣,云鬢松散,發(fā)間斜插著一支碧綠的玉簪。她用手揉著眼睛,只道是在自己的夢中。在路旁邊穿布衣系頭巾正在舀米的婦人,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在街上擔著水走得步履穩(wěn)當?shù)哪腥送蝗换艁y起來,水灑了一地。城里被夕陽蒙上了一層薄薄的光芒,在空中飛的一只鳥停在了禪機的肩上,她像一個夢游患者一樣神色飄渺,穿梭在城里的大街小巷中,她身后的白馬發(fā)出低低的嘶嗚聲,為周圍奇異的寧靜感到不安。最后她停在一間方方正正的房子的門前。這扇古銅色的木門上爬滿了綠色的長春藤,門上原來锃亮的扣環(huán)已經(jīng)發(fā)黃生銹。禪機瞇著眼睛望著頭頂上一片低矮的天空。她用愉快的聲音對白馬說,就是這里了。
這間房子的主人就是我。我曾給禪機細細地描述過,我說,當你推開門——別擔心,門從來不會被鎖住。在那里每一扇門都形同虛設,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你會看到一匹黑色的馬站在庭院的中央,它的毛色發(fā)亮,像一朵暴風雨之前的云。在飛鳥時代,馬是人們最親近的動物。人們喜歡和它那雙溫和的褐色的眼睛交談,它的眼睛好像時時要流出悲傷的淚來,它令人們說話的語氣更充滿了深沉的感情。
你經(jīng)過那匹馬,就好像經(jīng)過身邊曾經(jīng)經(jīng)過的無數(shù)人中的一個。它讓你感到陌生又熟悉,但是又讓你充滿了感情。你叫不出它的名字,就像我經(jīng)常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叫木玄子一樣。我記得那一天,在城里難得的熱鬧的集會上,街邊的小販叫賣著景泰藍的銅器,我蹲下身去拿起一個銅碗細細觀望,那碗身上描著一只小獸純潔的雙瞳,我和那雙眼對視良久,直到小販開始催促,我才放下碗,起身離去。我似乎聽見在人群中有一個姑娘叫著木玄子,她混淆在別的女子中間,都身穿一樣的白衣,手里攥著一塊絲手娟,但我不知道叫的就是我,我郁郁寡歡地從人群里穿過,我又來到曾經(jīng)來過無數(shù)次的黑色城門前,又看到那個臉如木刻的守城人,他閉著雙眼,手扶在腰上的劍柄上,一動不動。黑夜來臨,星群彌漫在如水的夜空。打更人的梆子聲在蒼涼的夜里回響。我長久地沉默著。禪機就端坐在我的面前,她細心地把腳掩藏在裙角的流蘇里。盡管她已經(jīng)是我的妻子,還是顯得一些矜持和不安。她微微地低了一下頭,把手指交疊在一起。此時已是傍晚,禪機才撫弄過一陣琴弦就感到疲乏了,她的眼睛輕輕地闔起來。我輕輕地抱住她的身體,她像一片從樹上掉下來的樹葉在輕輕打顫,也許更為敏感。
我們住在繁華的京城里,在夜晚的睡眠中都能聽到馬車的轆轤聲,馬蹄在空中揚起一陣灰塵,急促地向前駛去。京城里掛著多得數(shù)不清的輝煌的燈盞,使得白天和夜晚都無從分辨。我在京城靠替人畫像為生,來畫像的都是女人,年輕的,正在老去的和已經(jīng)老去的。我讓來畫像的女人坐在一張放置在明亮光線中的椅子上,白已則躲在一個陰暗的角落里。這是一個奇異的視角,我看到她們綻放著同時又枯萎著。這一天來畫畫的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她穿著濃艷,身形豐腴,神態(tài)十分嫵媚。我讓她用一只手扶在椅背上,擺出一個優(yōu)美的姿勢,我想了想,又讓她手拿一束鮮花。她很嬌俏地鮮花放在鼻前聞一下,笑著問我是花美還是人美?我毫不遲疑地說,花美人也美。女人不滿意我的回答,可她還是輕輕地笑著,眼角彎彎地朝上挑著。我最后畫的是她的眼睛,我甚至曲意奉承地把她的眼睛畫得比實際的要大一些。女人滿意地付了錢之后,身體靠近我擰了我的胳膊一下,然后留下一串如銀鈴的笑聲離去。她走了以后,再沒有客人來。我一個人呆坐著看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像一塊污濁的琉璃。屋里的空氣還殘留著破碎的香脂水粉的氣味。這氣味讓我哀傷,我如果沒有忘記自己的名字,那么在集會上當那個身穿白衣的姑娘叫我時,我就會停下來不再繼續(xù)往前走,我不會一直走到那黑色城門前。
我看見從守城人緊閉的眼睛里流出像水銀一樣的淚水。我又抬頭望天,我只看了一眼就被強烈的光線刺激得閉上眼睛,我聽見鋒利的風聲,它們仿佛一群正在奔跑的馬群,飛揚的鬢毛,在空氣中散發(fā)著濃烈的膻氣,和正在消逝的陽光混和在一起,它們就是遙遠的黑色群山。你為什么在這里?守城人突然開口說,他的聲音像一只千年的老鐘,被撞擊出顫顫悠悠的回聲。我想要出城門。我坦白地說,這絕不可能。他不屑地抬了抬眼皮,從腰間取下酒囊,搖了搖是空的??盏?。他把酒囊又搖晃了幾下,重復了一遍:這不可能。
我和守城人之間保持著一段距離,我靜靜地凝望著他,他就是黑色城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塊忠誠的黑鐵。風聲開始倦怠下來。你為什么還在這里?守城人又問。我想要出這城門。守城人笑了起來,然后猛烈地咳嗽起來。守城人把他的酒囊丟給我,去吧,他說,給我打一壺好酒來。
守城人喝著我替他買來的酒。他喝了一口,用手抹了一下嘴角,夸了聲好酒。那才是一個真正的飛鳥時代。他說,陷入了回憶之中。是一場真正的盛典。人們天不亮的時候就起來了,月亮還孤獨地懸掛在西天,黯淡的天空有一種,陜要下雨的潮濕的氣像。人們在臉上和赤裸的身體上繪上鮮艷的鳥羽的圖案,把事先準備好金黃的稻谷放在銀器具中,男人用力地敲著鑼鼓,女人唱著歡樂的歌謠。歌聲就像鳥嘹亮的嗚叫,興沖沖地飛向云端。那些長著羽毛的鳥的形像似乎從身體里脫離出來,一絲絲翠綠,一點點血紅……使空氣中飄浮著奇異的顏色,像巨大的海洋里翻騰的波浪。那些看起來接近幻像的鳥的形體漸漸開始變得豐滿起來,它們的數(shù)量越來越多,在天空中盤旋,掠過的翅膀有著強勁的風,把灰暗的云朵一掃而光,人們歡呼起來,他們終于看到云霽齊開,刺目的陽光使失明多年的老人也流下清亮的淚水。
守城人突然沉默了,他再次把酒囊放在嘴邊,那種烈性的酒像蛇一樣緊緊噬咬他的喉嚨。他又一次流下淚來,揮了揮手,我知道我該走了。我就像是被人驅逐一樣落荒而逃,狼狽地摔到在堅硬的土地上,看見黑色、城門在我身后緩緩地合上。它消失了。
飛鳥時代。我喃喃念著從夢中醒來,這使我的身體在夢境中穿越了迷宮似的地圖。什么?禪機半透明的臉俯向我,想聽得更消楚一些。她正照著鏡子把額上貼的翠鈿擦掉,把發(fā)鬢上插的輕薄的絹花取下來。她伸出手掩住嘴打了個呵欠,呼吸出一種清淡的酸桔子的氣味。
我們正經(jīng)受著貧困的窘迫,很少說話,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過正常的夫妻生活。她從不告訴我那些在工作時調戲她的男人。她穿著京城里最流行的一直短到膝蓋的羅裙,光著像白鹿一樣漂亮的雙腿在古色古香的雕花長廊上走來走去,手里沉穩(wěn)地托著盛有一角酒和幾碟小采的盤子,泰然處之地對待伸向她豐滿胸脯的手。有一次,她突然說,這才是生活,嘴上浮起一個令我十分費解的笑容。來找我畫像的客人也少了很多。有一個女人埋怨我把她的嘴畫得太大,嚷嚷著不想給錢。我突然怒不可遏起來,我大聲吼道,你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你以為你是什么樣子?美若天仙嗎?
我有越來越多的時間陷入到虛無中,我看見飄渺的云朵就圍繞在我的身邊,看見太陽原來只如一個橘子一般大小,散發(fā)著冷清而微熱的紅光。
禪機做了個夢,她好不容易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誤了上班的時間了。她來不及梳洗,頭一次用昂貴的價錢租了一輛黑色馬車用以代步。她坐在馬車里掀起窗簾,在滾滾的車輪中看到窗外流動的繁華街景,過路人身穿的銀白的綢衣,小孩手里拿的風車,挑著擔子沿街喊著賣糖人的小販,她所看到的一切,竟像被一陣濃霧所滯留一般。她失魂落魄地任憑馬車駛過她本來要去的地方,繞了一圈,又回到自己住的地方。禪機跳下馬車,用手理了理散亂的頭發(fā),推開家里的門。她走進來見了我也仿佛不認識了,她用陌生的眼神看著我,然后朝我嫵媚一笑。她坐在鏡子面前,一心一意地梳妝起來。
禪機換上露出膝蓋的裙子,她走到我的面前。輕輕地開口叫了一聲客官。我們的眼睛對視著,我看到了她的眼神里有一種職業(yè)性的漫不經(jīng)心。我看著她,想起了景泰藍的銅碗,碗身上小獸的純凈的眼睛。我扶住禪機搖搖欲墜的肩膀,我說,天很快就要黑了。果然天很快就黑了。禪機的臉變得更加透明,不切實際。
這以后,我們每天只用一餐,我們的身體饑餓,但我們的靈魂渾然不覺。我們一起站在窗前看外面的落葉,又掉了一片。禪機拍著手叫著。她這時就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又掉了一片。禪機又拍起了手,她表現(xiàn)得很興奮,但她的語氣十分哀傷。
禪機做的夢據(jù)她說在白天想起來會格外清晰,她說這話的時候仍然視我是個陌生人。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扼住喉嚨,致使從那里發(fā)出像男人一樣沙沙的低啞聲音:“那是一個真正的慶典,人信天不亮的時候就起來了,孤獨的月亮還懸掛在西方,黯淡的天空有一種快要下雨的潮濕的氣像……”
我相信,禪機離開我的這一天總會來臨。她將手牽著一匹白馬,是一匹真正的一躍千里的好馬。她為此想得出了神。我們躺在一張床上,我的手摸著她如月光般的長發(fā),屋子里點著一對紅燭,一切都灰蒙蒙的透著喜氣,像我和禪機的新婚之夜,我用手撫摸著她冰涼的肌膚,重新有了對未來的希望。我抱著她,我說,我要努力使她過得幸福。她聽完笑了,笑得心無城府。
我的努力使畫樓的生意重新變得興隆起來。來光顧我的客人紛紛留下她們的信物,繡了水鳥的羅帕,頭上插的金簪,磨損的羽毛折扇,翠玉耳環(huán)……它們被我統(tǒng)統(tǒng)放在一個大箱子里,箱子放在一個陰暗發(fā)霉的房間里,我隔一段時間就打開箱子看一下。這個箱子已經(jīng)快要裝不下任何東西了,而這些東西在等待著時間的流逝盡情地腐爛掉。
我比任何時候都思念禪機。我對她說,當你推開門,別擔心,門從來不會被鎖住。在那里每一扇門都形同虛設,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
禪機愉快地對白馬說,就是這里了。她看到一個荒蕪的庭院,里面雜草叢生,墻角有一個洞,容得下野兔自由穿過。一匹黑馬站在院子中央,它的矯健和倨傲,只有白馬可以相比,它早已掙脫禪機手中握住的韁繩,跑上去前與黑馬耳鬢廝磨。禪機想,原來它們認識。她繼續(xù)往前走,在一扇雕著鏤空花紋的老朽的門前停下,她伸出雙手緩緩地把門推開。
2.白馬
公主映在星云鏡里的容貌還不及她的一個女仆,并且眉心間有著隱隱的銳氣酷似一個年輕的男子。她十五歲那年頻繁地在睡夢中看見了極目的黃沙,一望
無邊的可供馳騁的疆土,燦如怒放的花朵的天空之下,馬群在急速的朝前奔跑。她夢見的這片土地并不在她父親管轄的國土之內。她在夢里有另一個清晰的形像,那就是不再是一個柔弱的女子,而是奔跑的馬群里其中的一匹。她醒來之后,感到雙腳又乏又腫,腳趾間有一兩顆金子般閃亮的黃沙。
公主在夢里奔跑,在現(xiàn)實生活里卻停滯不前。她早晨的時候在锃亮的銅盆里用雙手掬起一捧清水,用以清潔困倦的臉龐。她足不出戶,僅在女仆的陪伴下,游覽宮里的人工修建的花園,站在拱橋上,看著呆板的噴泉只朝一個方向噴濺。在幽深的飛檐吊角的住宅里,她的臉色應該比蒼白的月季還更淡薄一些。然而公主的臉卻煥發(fā)著一種被陽光灼烤出的光彩。她的雙臂不時有一種模仿馬仰起前蹄的動作,她勉強才抑制住自己想猛烈甩頭,縱聲嘶鳴的沖動,
公主在幼年時見過父親一面,那時他還是個氣語軒昂的年輕男子,身著繡滿飛龍的黃袍,凌厲又天真的眼神里飽含了權傾天下的雄心。他朗朗的說話聲,在肅穆的大殿里久久回蕩著。他坐在代表著至高無上的權力的龍椅上,看著在他面前千萬名俯身的臣子,嘴角不禁露出一絲微笑。
公主直到長大后又見到父親,他已經(jīng)是一個面色冷淡的中年人,以前豐滿的臉頰變得尖瘦,眼窩往下陷,隱隱地透出一絲青色。父親說,我與你有十幾年沒有見面了吧?公主低著頭稱是。父親的聲音里沒有任何感情,只有一種難以排遣的孤獨和哀傷。她明白父親貴如天子,不是誰想見就能見的。包括這宮里無數(shù)的女子,她們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裝扮自己,對鏡自攬,這鏡中的年輕女子大多成了坐在開滿薔薇的長廊上的執(zhí)扇輕搖的老婦。也許曾經(jīng)被父親寵愛過,仍然身著被父親夸贊過的青色衣裳,更映得臉上皺紋如被風吹過的一池春水。
皇帝看到長大成人的公主時,似乎覺得她應該是一個英氣勃勃的男子。他不快地想,我所有的兒子除了相貌和我相似,他們欠缺勇氣和果敢這一點卻與我大相徑庭。他們終日迷醉在鶯歌燕舞,留戀于溫柔之鄉(xiāng)。他們天生富貴,受人尊敬,習慣把祖先的榮耀當成自己的財富而大加揮霍。國事只在他們閑聊時被輕輕帶過,他們更關注和樂于創(chuàng)新的,是關于能更好享樂的種種伎倆?;实鄢了贾鴮髡f,你的神態(tài)很像你死去的母親。但你不及她美麗的十分之一。他神情郁郁地拂著長袖緩慢地走開,身后跟著隨身的護衛(wèi)李甲。李甲身穿護甲,腰持長劍,身形如鶴。他轉過身來,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公主一眼,卻令公主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侵犯。
李甲回到住處,解掉身上厚重的盔甲。經(jīng)過鐵匠精心打造的盔甲摔在腳邊他也絲毫不覺可惜。他卸下腰下的寶劍,這寶劍有著與他的氣質毫不相襯的殺氣,即使劍在鞘里,也隱隱發(fā)出擾人的嘯聲。李甲露出身體,任由兩名美貌的婢女為他更衣。那兩名婢女發(fā)出大膽的竊笑聲。他閉著眼睛也能感到臉上吹過一陣一陣香風,少女細膩的手指從肌膚上劃過的觸動。他毫無所動,大踏步地拂袖而去。
皇帝在御園秘密召見李甲?;实坌迸P在龍榻上,半閉著眼睛。他迅速地瞟了李甲一眼,這一眼尤如閃電,隨即又恢復了倦怠的樣子?;实蹖罴渍f,近來我覺得非常不安。我想你一定知道其中緣由。不知何故,我擁有這大好的江山,仍然覺得若有所失。難道是地圖上有所遺漏?仍然有一處神奇的土地沒有被標注出來?皇帝說完用手掌額,為此而感到困惑。
我記得那一天,你騎著一匹人間不可多得的好馬兀自走進宮中的城門,你桀驁的目空一切的眼神,使得那些平庸的守衛(wèi)不敢對你加以阻擋,而是在宮里紛紛傳報。顯然你并不知道你闖入的是什么地方,你看起來十分疲倦,好像從十分遙遠的地方而來?;实郯咽謴念~上放下來,眼睛里放出一道光彩。我想那個地方是我從未到過的地方,你騎著的馬的馬蹄上沾著我從未涉足過的含著黃金的沙。
你冒冒失失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從馬背上摔了下來,昏了過去。足足睡了七天七夜。醒來之后,你自稱是一個失憶之人,不知道從哪來兒,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我收留了你,賜你青龍寶劍,黃金護甲。讓你做我的護衛(wèi),日夜跟隨我。這讓你誤以為宮中到處充滿了我假想的敵人。我不動聲色地暗中觀察你,捕捉你眼中如日夜交替一般飛逝的影像,再加以猜測,仍然一無所獲。莫非你在考驗我的耐性。你知道,欺君可是死罪!
皇帝的心中充滿了怒火。多年來隱擾皇帝的頭痛病,在這一刻更加劇了。退下,退下?;实塾檬终瓢醋☆~頭對李甲說,明天再議。隨即召喚隨從起駕回宮。。
公主的路程才剛剛開始一點,她并不知道她將要去哪里,但這并不重要。公主已經(jīng)非常熟悉有節(jié)奏的奔跑的姿勢,這能有效地減輕身體的疲勞。但有時候,她希望自己能跑得更自由一些,無疑,她是馬群中最任性但最熱情最富于夢想的一匹。公主唯一遺憾的是,黑夜比白晝要短得多。事實上這只是她的錯覺,但她已經(jīng)隱隱地感到自己必須加快步伐,光陰無限的延長只會成為永恒的阻礙。
公主想到宮中的一個長期幽居的奇人。這個奇人同時具有兩種性別,亦男亦女猶如白晝黑夜。這兩種性別在奇人身上互相遵守著彼此的戒律,從不跨越一步。奇人在弄明白公主獨自拜訪的來意之后,遂想到二十年以前被皇帝寵幸的日子。那段日子讓奇人誤以為自己完完全地變成一個女人。梳著女人盤繞型的發(fā)髻,模仿著女人的喜好,在芳香撲鼻的花園里彈琴,或者是用針線在帕子上繡水鳥,這時候奇人看著手中的針想象著舉弓射箭的樂趣。奇人無法摒棄自身男性的一部分,這部分的特征比奇人想的更顯著。奇人克制不了自己伸出手撓胳肢窩的不雅舉動,卷著舌頭吹口哨逗鳥,睡覺時打呼。
那段日子很快就過去了。奇人的皮膚比女人晦澀,比男人光滑?;实鄹杏X自己受到了愚弄,他嚷嚷著自己對女人厭倦透了,但他更憎惡不男不女的東西。奇人對公主說的話意味深長。聲音忽而低沉,忽而輕柔。最后,奇人輕輕地短促地笑了一聲。
公主從奇人處出來,發(fā)現(xiàn)天完全黑了。宮里的城墻上沒有像往常一樣點亮燈籠。公主隨時有迷路的可能。她看不見朝她迎面而來的人,那個人慌忙跪下行禮。所以她也沒看見李甲。李甲不動聲色地跟隨著公主,他看到公主步態(tài)蹣跚仿佛喝醉了酒似的。公主在一個僻靜的花園處停下來,她坐在石登上。在她看來,花園里開放的每朵花都蘊含著微微的星光。公主嘆口氣。公主為何嘆氣?李甲低聲問道。公主聽見吃了一驚。她認出來說話的人是父親的貼身護衛(wèi)李甲。
公主用手指著天空里離自己最近的一顆星星給李甲看。多好看。她用一種孩子的口吻說。李甲說,不,現(xiàn)在是白天。天空里看不到星星。只有陽光正往大地上傾瀉。瞧,這光芒在公主的眼睛里閃爍,它讓最耀眼的星群也會黯然失色。公主驚奇地站起身來,她感到這花園的四周是多么的寧靜,露水里有蟋蟀釣聲音。風靜靜地像一只睡眠的小獸,它在茂密的樹叢里翻動著它褐色的身體。
公主對李甲說天黑的真快。李甲感到驚奇地說:不,現(xiàn)在是白天。此時陽光正照得他睜不開雙眼。但公主仍然固執(zhí)地不愿意相信他的話。
公主已經(jīng)連續(xù)好幾天沒有醒來。任憑女仆怎樣焦急地試圖想喚醒她,隔一會就用手指去探試公主的鼻息。女仆放下心來,公主并沒有死去?;实壑獣院?,他憂心忡忡地思忖道,莫非這是一種不祥的預兆?
公主持重的個性和對方向準確的判斷,使她很快成為馬群中的領袖。落日之前她帶領著馬群在湖邊小棲片刻,她像同伴那樣低著頭去喝湖里的水,看到了湖面上自己的倒影,雪白的鬢毛像冰雕刻出來的一樣。公主朝著離父親的國家相反的方向,越行越遠。在她心里一直有一個充滿感情的聲音,這聲音使她在快要迷路時又重新踏上一條難以辨認的道路。
那個充滿感情的聲音說。對,就是從這條即將消失的路上走過去。當你回頭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這條路像在天空里疾飛的鳥早巳不辨痕跡。往北,一直往北。寒冷的氣候會隨著落葉越來越快的降落來臨。你所需要做的是比要任何的時候更團結你的同伴,因為這是一段相當長的路程。也許有的馬匹因不能抵御冰雪的傷害而死亡。這時候要沉著,過度的哀傷會使天黑的速度加快,結冰的河底深不可測。就像你白天時看到冰天雪地的美景同樣深不可測。
皇帝用比任何時候都平靜的眼光看著李甲,這眼光深邃得不可見底。忽而又如一個年邁的老人悼嘆時光流逝的哀傷。我突然覺得自己老了。他說,我曾經(jīng)數(shù)年率領著父親的軍隊東征西伐。我穿著還沾著敵人鮮血的盔甲威風凜凜地站在剛剛奪下來的城墻上,城墻下是歡呼勝利的士兵。在歡呼的人群腳下躺著無數(shù)具戰(zhàn)亡的身軀。我從來沒有打過一場敗仗,我無比鐘愛在戰(zhàn)場上廝殺的氣味,不知有多少次,我在夢中被嘹亮的號角聲驚醒。醒來才知道,我是在皇宮里,而不是在野外駐扎的軍營中。我知道那驚醒自己的號角聲不過是個幻覺。它再不是微露天光的氣像,再不是讓人魂飛魄散的催促,再不是不容抗拒的軍令。我曾經(jīng)和我的士兵一起大碗飲酒,在夜晚降臨的時候用沙啞的嗓音唱歌。我們談論女人,我不愛父親許配給我的公主。我寧愿愛早起的村姑。
我擁有很多的女人??晌也⒉荒芙谐雒總€人的名字。在我看來,她們都十分相像,不同之處就如同雨水濺落在地面上激起大小不一的水洼。我不喜歡女人舉止太過嚴謹,也不喜歡女人舉止過于輕浮。這嚴謹和輕浮之間的尺度只有聰明的女人才能掌握。我甚至還嘗試過去喜歡男人,他們的眼神顯得比女人更嫵媚,更狡猾。他們更懂得曲意奉承。尤其是奉承一個皇帝。我似乎應該天生就對阿諛奉承,百般討好感到習慣之外,還要保持一個冷靜的頭腦。這關系到我所做的每一個決策的正確與否。你永遠無法從別人嘴里獲得一顆忠誠的靈魂,所以我更信任不能說話的動物。我騎著你向我奉獻的那匹馬到寬闊的狩獵場去,讓跟隨我的人距離我有五十米之遠,任何人不能逾越一步。那匹馬曾經(jīng)在另一片我不知曉的土地上奔跑。所以它褐色的眼睛流露出對身邊一切的不屑一顧,懶洋洋地背負著我,它甚至不屑于我試圖用語言和它交談,它諦聽風的聲音比諦聽我的聲音更專注,那風聲里隱隱有著什么激勵著它,它突然高高地揚起前蹄,它的廝鳴聲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匹經(jīng)歷無數(shù)金鐵相交,血流漂杵的戰(zhàn)馬都更激昂。
我已經(jīng)開始經(jīng)歷從中年過渡到老年的日子。往日的榮耀不過是將落的太陽。一個老去的人會越來越沉湎于星群黯淡的夜晚,他會慢慢地被剝奪做夢的權利。沒有夢境的睡眠如同五色無味的空氣,他睡著,但他仿佛一直醒著。雖然緊閉著雙眼,但仍能夠清楚地看見窗外的天空里升起海藍色的島嶼。有一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在夢中看見一群奔跑的馬群,為首的是匹白馬。馬群在風中若隱若現(xiàn),但我對它們將來的方向了如指掌。我知道這不是夢。這種強烈的真實使我的身體如同火炙,如同冰凍。
皇帝平靜地對李甲說:我知道你能找到那個地方。皇帝在等著李甲的回答,但皇帝沒有想到這個一向沉默寡言的護衛(wèi),說話的聲音里會包含著如此豐富的感情。
我曾是天空里自由翱翔的雄鷹。我低低地俯身飛過雪山溶化的河流、廣袤的平原、沉寂的森林、沒有人居住的村落。褐色的村莊在中午的陽光照耀下,像銅鏡的另一面。它安靜得如水中的倒影,只要風微微地一動,銅鏡就會被打碎。我忘情地一刻也不停地飛翔,是因為不必懼怕獵人的弓箭——曾有不少雄鷹喪命在獵人的利箭之下,它們高貴的尊嚴,也不得不屈服。它們之中也有拼了命想要還擊的,用盡了全力從獵人的肩頭上撕下一塊血淋淋的肉來。獵人有著神射手的稱號,他強忍著肩上的巨痛拉開弓,這致命的一箭射向雄鷹猶如射穿了太陽的胸膛;我曾是海底的魚中之王,我的背上有塊耀眼的白斑,是家族顯赫的標志。我年輕但不好戰(zhàn),我像個老人一樣貪圖和平。我和無數(shù)雌魚交配,我賦予了我的子孫同樣的一塊背上的耀眼的白斑,他們無一不為這個高貴的標志而感到得意洋洋,以此向別的同伴發(fā)號施令,甚至不時挑起事端,惹下不少禍事,這些都深深地加重了我的憂慮。然后真正讓我感到悲傷的是,我從來沒有真正的愛過,我對我的子孫們有的只是淡泊的關切之情;我曾是傳說里掌管森林的鹿神,我和月亮一起來到森林里最寧靜的湖泊旁。一塊象征著無上尊貴的白玉石,橫臥在兩棵已有千年之齡的松樹之間,我在這里接待迷路的人,指引他們正確的方向。他們有的眼神善良純凈,對我心存感激。有的眼神機智獰惡,暗中打著我的主意,一刻也沒有停止盤算我頭上的這對晶蒙剔透的鹿角的價值。要知道,我寬容別人,也就是在寬容自己;我懲戒別人,也同樣是在懲戒自己,神的力量從來都不如他想像的偉人。但他知道,一旦夢境被無限止地打開,現(xiàn)實就會在同一時間結束。反過來也一樣。只是人從來都分不清夢想和現(xiàn)實,兩者之間的差距也微乎其微。其實皇帝要找的路,就在公主的夢中。你看到馬群里為首的白馬就是公主。只不過你只能用眼光捕捉她飄忽的行蹤,她就像暴風雨里的閃電一樣難以捉摸。
簡直是一派胡言!皇帝暗暗對李甲動了殺機。他冷冷地問道,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我永遠都將無法企及那片土地?李甲淡淡地一笑,仿佛已經(jīng)了解皇帝的心意。正是我的死才能為你打開通往那片土地的道路。他說完抽出腰上的那把劍,劍掉在地上,它再也不會發(fā)出擾人的囂聲。皇帝驚奇地看見眼前出現(xiàn)了他在夢中看見的世界,這個世界比天空更為廣闊,皇帝沿著宮殿的臺階一步一步走下去,他看到腳步下含金的黃沙正是那匹馬曾經(jīng)涉足的地方。皇帝不由地狂喜地大笑起來,他的笑聲使宮殿搖搖欲墜,使聽見的人一臉恐懼。
公主在沉睡了七大七夜之后醒過來。女仆把宮里發(fā)生的事情告訴她。真是不可思議的事。她驚嘆道,父王真的消失了?是的。女仆說,大臣們說皇帝消失在自己妄想的世界里。
公主沉默片刻,平靜地說,我知道那是個怎樣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