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峰
“娘,我要回去……”
“你到底怎么了9是不是病了?:心里不好受就跟媽說……你聽媽說,喏,你聽媽說……”我緩緩地掛了電話,母親的聲音就剪截在“你聽媽說”的空洞中。我不知道母親將要羅列多少人生信條賜予我,也不想知道?;蛟S我總是這樣偏執(zhí),不需要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
傍晚我背著鼓囊囊的包袱,夾雜在熙攘的人群中,搭上了北上的列車。深秋的晚風明目張膽地闖進來,我趕緊掖了掖大衣,向里靠靠。我懷疑對面的家伙心火太盛,想罵他一句“你傻B啊,這么冷的天兒開窗”,但終究自我平息下來——礙于他的拳頭是我的兩倍。在冷凜的夜色普照下,我劃燃了火柴,狂風驟起,一巴掌一巴掌地揮向那羸弱的火焰。讓我驚奇的是它不熄不滅,即使茍延殘喘,也點著了夾在手指間顫栗的香煙。我把火柴用力拋向窗外,順勢探出頭去。急速的火車飛馳,咆哮,飛在空中的亮點愈奔愈遠,隕落,直至消失。廣袤的曠野散發(fā)著清爽的泥土氣息,每一寸肌膚都含蘊濃郁的神秘,仿佛一瞬間便可以冒出無數(shù)的生靈,從搖曳的蒿草間爭先恐后地涌過來,
我狠勁地吮吸起香煙。這么多年我習慣了輾轉的艱辛,夜路里記憶漸為我所喜愛。漫長的寂寥下,只有看著煙絲輕柔地燃掉光陰才是件最最明智的事。當然思緒也將伴著繚繞的煙波恍恍惚惚地爬上來,我開始想一個人,不遺余力地想。
那時候我在一所極其下三濫的高中讀書。學校對面企圖贏利的各種店鋪鱗次櫛比。書店不乏也有四五家,但脫離輔導學習類的雜亂刊物而崇尚文學作品的只有“明潔書屋”一家。我是個寵溺文學的人。從它落成起,幾乎每天我都要拜訪。買書我?guī)缀醪恢v價,我固執(zhí)地以為文字的標碼定是它應有的價值。所以每每我從那里購書,總是輕描淡寫地問“多少錢,”對方報價后我如數(shù)支付。我相信或許許多年后,我一定會為我曾經(jīng)的倨傲耿耿于懷。
整個高一晃晃悠悠地過去時,天氣轉涼。我在一個刮風的下午照例去明潔書屋,那天出奇地冷。就在我推門的瞬間,一顆雜物頑皮地跳進我的右眼。之后眼球遭到了有史以來最殘酷的浩劫,只要稍轉動就伴著刻骨銘心的刺痛,眼瞼睜也不是,閉也不是,任憑異物左右摩擦,我趕忙捂著右眼闖進屋,踉踉蹌蹌。本想求哪位熟人幫忙除掉眼內物,然而書屋靜悄悄的,除了桌后的店主外,再沒有任何人。此時淚水已從眼角、面頰、指縫間“撲籟籟”滾落,疼痛感愈加濃烈
“你怎么了,”桌后傳來女孩的細語。
“眼睛……眼睛迷了一…有鏡子嗎,”我囁嚅著。
她趕緊打開抽屜,“稀哩嘩啦”地尋找,手忙腳亂焦急萬分的樣子。
“到底有沒有啊,,要不,要不求你幫我看看,眼睛快要瞎啦,”我實在忍無可忍。
帶著淡淡清香,白皙的纖手溫柔地剝開眼瞼,但可以感受到她手指的顫抖。良久我們都在沉默中僵持著。我開始懷疑她瓶底厚的鏡片最少也要六七百度。
哦,小姐,拜托!有沒有找到啊,我好辛苦啊。
對不起,找到了是找到了…一很大的沙礫噢,
找到還不把它弄出來,,
我不知道怎么做啊。
你用指甲把它劃出來好啦,
我怕,怕碰到你的眼睛啊,對不起:我真的很怕。
那有沒有毛巾,衛(wèi)生紙也行的。不要怕,你大膽地弄就好了,快,拜托!
不行啊,毛巾不是很干凈。紙有紙屑的……
你真的很咿嗦?。∠胂朕k法吧,
你再忍一會兒,我好好想想……對了,聽爺爺說,用,用舌頭最衛(wèi)生。我,我?guī)湍闾虺鰜?,好嗎?/p>
“什么,,”我差點仰過去,把眼珠子擠出來。“好吧,隨你好了?!蔽抑缓瞄]上左眼。我承認我還是很靦腆的那種。
我記不起她是如何幫我舔好的,只是當她把一枚沙礫吐到掌心給我看時,我忽然感到一股熱忱的沖動流遍周身。認認真真地打量起面前這位高瘦溫和的女孩,清油的馬尾辮乖巧地垂下,好看的面頰旁漬出細膩的汗滴。海藍色的休閑衫滌蕩出高雅、別致?!爸x謝你,由衷地。為了贖脫我一年來才相識你的罪過,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我擦了擦淚水,紅著右眼,微笑著問她?!岸∶鳚崱!彼L舒了口氣,莞爾一笑。
我和明潔就是這么簡簡單單而又頗具戲劇性地認識了。有時候我彷徨在過往的記憶中,思索起與明潔一起的經(jīng)年歲月,總是莫可名狀地詫異我們的相識似乎過于倉促,似乎也就注定了一切終將過早地夭折,從此萬劫不復。
春天來了,天地間行走著無形的勁風。綠柳青楊如剛剛蘇醒的嬰兒,滋長出乳牙,細嫩,伶俐。數(shù)不盡的風箏在蒼穹下飄飄,搖頭擺尾,直上云霄。若有若無的風箏線牽扯住大地上放飛自由的心靈,一張張純情的笑臉洋溢著歡快與自豪。每當這時,我就插著兜站在遙遠的人群外,腳下的田野一直延伸到那個頭發(fā)飛揚衣裙翩躚高高瘦瘦的女孩身后。我從不去打擾她,全神貫注地看她和她手中高高在上的風箏。倦了便反復吟詠“天高云淡,望斷南飛雁”,或者坐下來靜靜地期待。她細碎的腳步,從咫尺到遙遠,縱情地奔跑,愈奔愈遠,漸漸地她朦朧的背影也就迷失于我閃爍的視線內。我便仰起臉,在灰蒙蒙的上空縝密地搜尋,用目光軫念她到暮暮黃昏。然后悄悄地走開。有時候明潔看到我,就笑逐顏開地跑過來。
這么巧啊,呵呵,什么時候來的,
哦,很久了。
我從沒有告訴過她,我來的目的僅僅是為了看她。我只是隨口夸她風箏漂亮,與眾不同。她告訴我那是她和爺爺一起扎的,那不叫風箏,那叫紙鳶。紙鳶,她向來不和我談家事,我不知道她為什么不讀書,我不知道她為什么開書店,我更不知道她為什么不談父母而講爺爺。事實上她竟與我同歲。與一個正在讀書不會做生意不會扎紙鳶的男孩子同歲。有時候我禁不住問她。
你喜歡風箏,不,是紙鳶。
嗯。我希望我的生命如它一樣活得廣闊活得遼遠。
我記得北方冬季姍姍而至時,大雪沉沉,漫天紛飛。我和明潔肩并肩佇立在明潔書屋外,彼此興高采烈地呵出溫暖的白氣。她把手臂伸向高空,恭迎著熹亮的天使,縱使撞在肌膚上,化成溪流,一樣清澈,一樣圣潔。久久地,我凝視著她,在玲瓏剔透的天地間。我有些沖動,莽撞地摘下了她那副厚重的眼鏡,那是雙清亮的眸子,瞳孔里流逸著飄洋過海的憂傷,我很想對她說,明潔,你是個美麗的女孩,可我只是輕輕地嘆了一聲。
另一列特快迎面擦來,倉皇而兇猛。在速度與速度嘶咬的眩暈里,我感覺無助且絕望?!澳闶遣皇遣×艘弧懵爧屨f”,母親電話里的聲音又卷土重來。也許,也許我的確病了。放著大學不讀,去偏僻的小鎮(zhèn)復讀高中。苦笑一下,黯淡的車燈把寂寞投向我,明潔,你在何方,過得安好,
我終沒能料到那個冬天竟是她最后一次在我面前向往遼遠寬廣的生活。當那年快要結束的時候,明潔對我說,“阿峰,爺爺生病了,我要回去照料他老人家,可能要過段時間才會回來。”
“那你的父母呢,不生活在一起嗎,”我還是詢問了貯藏已久的問題。
“……他們……他們不在了……”明潔轉過身去,可我依然看見了她閃爍的瞳仁上搖擺的水珠。
明潔歸家的那天,我沒能讓自己出現(xiàn)。
幾個月無聲無息地消逝。明潔書屋始終關閉著。有人說明潔書屋倒閉了,我很厭惡這種詛咒,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書屋的門上有兩個冷冷清清的宇,“出兌”!這怎么可能,莫非她回來過,為何不去和我打個招呼,一連串的問號攪得我焦頭爛額。我開始打聽明潔的下落,然而音訊皆無。我慌了,慌得六神無主。后來聽人講她在老家被一場大火燒死了。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種寸斷肝腸的劫難,以至于好長一段時日我都沉浸在悲痛欲絕的氛圍里!
再后來高考迫在眉睫。每天我騎著單車都要回顧明潔書屋幾眼。那四個字已然斑駁不堪。可書屋依舊封著門,沒能兌出去。
忽然有一天書屋的門開了。
我想都沒想,撇下單車,徑直走進去。一股濃郁的書本潮濕的氣味撲面而來。幾個搬運工從書柜上往下搬書。干嗆的灰塵如幽靈般忽忽悠悠。驀地我看到了她——明潔。多么熟悉而親近的背影:多少回朝朝暮暮不斷地在眼前輪回,跳躍,
“明潔,你去哪兒了,”我大踏步上前,一把拽過她的手臂。
她回轉頭的剎那,我怔住了:黑黢黢的面目,模模糊糊,傷痕累累,大面積燒傷的瘡疤赫然呈現(xiàn)。但我依然辨得出,她就是明潔,曾幾何時,白皙如玉的明潔!
“對不起,你,認錯人了!”她一字一句地回答,眼神里有著飄洋過海的憂傷。
“不,在這個世界上我誰都可以認錯,只有你,絕對不允許,明潔一一”我感覺我在激烈地哽咽,說話卻如同挪動幾噸的貨物,滯重、沉甸。同時眼前氤氳起大片水霧,繼而淚如而下。
“你肯定是搞錯了,書店過去的主人叫明潔,我是她的朋友。她已經(jīng)不在了!作為一個局外人,奉勸你一句話。人世間沒有值得你流淚的人,如果有,她一定不會讓你流淚,”
高考終結后,我去了一所不起眼的大學。每當起風的時節(jié),我站在空曠遼遠的操場上,都要緊閉雙眼虔誠地面對上蒼。我怕風沙迷了雙眼,再不會有人用高潔的靈魂幫我舔出,我怕漫天交織的風箏線,再尋不到明潔精致而小巧的紙鳶,自從上次我在書屋見到她后,她徹底地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無影無蹤。那家書屋變成了美發(fā)店。我后悔,無可抑制地,后悔當時不能把心中像雪花一樣純潔無瑕的真誠展示給她。我應該說,明潔,縱使滄海桑田,斗轉星移,縱使你千變萬化,你依然是你!我不會嫌棄你的孤獨,不會嫌棄你的丑陋,我要做的就是義無反顧地真切地走到你面前,用溫暖的胸襟無比溫柔地接納你! 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愛你!然而我沒能來得及說出來,只是眼睜睜看她推我出門。
在剪不斷、理還亂的愁絲下,我學會了吸煙。同時我決定離開這所大學,全然沒有理由地離開。
火車繼續(xù)跌跌撞撞地在黑暗中綿亙。煙卷已經(jīng)燒到了我的手指,竟沒有一絲痛。我下意識地抹了抹濕潤的眼角。不能就此在悲戚中沉淪,我必須振作起精神重新面對這個世界,面對自己?;蛟S希望的晨曦正裹著光明虔誠地等待蛻變掉所有惆悵的我。夜末央,夜闌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