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盛榮
拉薩
我必須把目光抬高,再抬高,但最終,我的目光不能抵達:初秋的拉薩,這一粒佛的舍利子,被供奉在天堂的神的腳下。
我走在人群川流不息的大街上,看到轉經的人,細數著流逝的日子和來臨的好運與福音。地上的青石板,還清晰地印著活佛走過的足跡——這是為后來的行人指引著靈魂朝圣的方向。
經過一堆壘起的白凈的羊頭骨,我摸了一下,就仿佛摸到了十萬株青草和整個草原。這時我的朋友在我的耳邊和我說話,我卻絲毫沒有聽清,我聽到只是歲月咩咩的叫喚聲。
……哦,我就這樣穿過了人群,穿過嘈雜的普通話、藏語、汽笛、音響、叫喊……我把腳步壓得很低很低,生怕一不小心就踩破了這里的寂靜。別看陽光下浮動著那么多半暗半紅的面孔,但我相信他們的內心都是寂靜的。
——在這里,所有的歌唱和語言都失去了聲音。
在進人大昭寺之前,我把我的雙鞋擦了又擦。我不能讓塵世的浮土弄臟我內心的圣地。
我知道,這佛的舊居、神的故里,已經備好了靈魂的酥油,來洗滌我的疲憊的肉身。
那些信徒帶上物品,用來供奉他們身體內的佛。而除了供上物品之外,他們還在神像前叩頭祈禱,是不是要將自己的身體也獻上神案呢,
我在一尊佛像的面前靜默不語,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后世和前生。然后我走出一個房間,就看到一群紅衣的喇嘛走過來了,他們是在為神的太多的雜事而忙碌呢。
領頭的喇嘛眉目慈善,他便便的大腹是經過多少次青燈孤影的打禪,才裝入了一座神殿和三百六十五冊經卷呢?而我多想住進去,熬夜讀經,我的眼里就坐滿了神祗、吉祥與光明。
當我沿著一級級的臺階,登上了布達拉宮的金頂,就好像站到了神的肩膀之上,眼底的人群、樓房、車輛……都僅僅是人間的一捧浮土、一段云煙。
風吹了過來,我恍然聽到了我身體內傳來了另一個世界的聲音。風繼續(xù)吹過來,我就像一冊需待修補的經卷,在陽光下緩緩地打開。
納木湖
這是神用藍寶石鑲成的大鏡子,納木湖,在你的面前我看到了自己的罪過和良心。
但我更愿意相信你是高原的圣女,納木湖,你藍色的心靈是羊的溫柔,包容著風霜雪雨、閃電雷鳴。
遠處的雪峰靜靜地蹲著,納木湖,它們在幾千年前為了一瞻你的芳容,就風雪兼程地趕來了,至今都不肯離去。
還有更多的雪峰在路上,更多的行人在路上?!麄円诤飾?,做一只只不長翅膀的幸福的水鳥。
但我不想做一只水鳥,納木湖,當我赤足涉進你的湖水,我才知道,做你的一滴湖水更幸福。
幾個赤裸著上身的藏女露出黝黝的肌膚和豐滿的乳房,她們就要到湖水里沐浴,和一滴水珠擠在一起。納木湖,這湖邊的人群都是純凈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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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些從湖水里飛起的水鳥,它們翅膀扇動的水珠,是不是你點點滴滴的心事?納木湖,別提那些飛鳥,別提那些沐浴的藏女、貝殼和魚,就是天上的云彩和太陽就要住進你的湖水里去。在湖水里微微搖晃的太陽,那是久居天堂的神提著濕淋淋的如意寶燈,要給湖里的生物和逝去的光陰引路。
我登上湖中的島嶼。納木湖,這美麗的島嶼是你吉祥的胎記。我要像順時的轉經人那樣,繞著島嶼與命運賽跑。
然后我停下來請神昭示:在哪一滴湖水里面,藏著我今生的幸福、身世和秘密。
然后我看到經幡、牦牛、僧侶、瑪尼堆、飄揚的桑煙……這些都是寂靜的,連我內心里的一萬畝湖水都是寂靜的。
納木湖,我在無邊的寂靜中帶不走一滴藍色的湖水,只帶走一顆干干凈凈的藍色的靈魂。
雨中
那曲草原。它有多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還不如草地上的一株青草。
我把目光放過去,看到天空的盡頭是羊群,羊群的盡頭是天空,甚至我已分不清楚哪里是羊群,哪里是云朵,我還以為羊在天上奔跑,云在地上吃草。
我剛剛奔跑起來,雨就突然下起來了,而天空還在照著陽光。這時有人揮動著牧鞭,整個草原就只生長在牧鞭之上了,在雨中,被抽成了一道道響結。
雨點不斷下落,是神在高處說話嗎?潮濕的語言,讓眾生都失去了聲音。
但我寧愿相信:這是佛撒落的念珠,敲打在塵世的煙火之上。只要被擊中一粒,那些做過壞事的人們都要進行懺悔。
當撒下108粒之后,會不會化為108座佛塔呢?
我們在雨中鉆進牧民的帳篷,還以為鉆進了清香四溢的酥油桶。
熱情的主人招呼著我們,并遞上了溫熱的酥油茶。我喝了一口,就嘗到了草原的味道。
就在我的朋友和主人說話的時候,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闖進來了。一看到她,我就幻想著自己是這個草原上最英勇的男人:大碗喝酒,搭箭開弓,長劍指著蒼天說話。
我告訴她,我是詩人。她認真地聽我說話,長長的睫毛一閃一閃的,那眼神就像十萬株青草在風中幽幽地起伏,她說她只知道她放牧的羊群。
而她放牧的羊群還在雨中,這些神座前的蓮花童子,被放逐到人間之后就再也沒有回去過。
它們挨在一起,是在傾聽著來自天堂的消息,還是在傾聽著雨水下在對方身體內的聲音?
雨漸漸地小了。天空出現了一道彩虹,那是神放下的云梯嗎?
在更遠的地方,一只趕路的牦牛孤孤單單。它是云游的苦行僧,就要攀上那道彩虹登上天堂嗎?
它的雙腳磨破了,肉也破了,還背負著靈魂深處的十萬株青草,以及大雨中的寂靜和細微的晃動。
蜇蚌寺的夜晚
除了風搬運著風,就是誦經的聲音了。
除了燃燒的酥油燈,就是佛的眼睛了。
……蜇蚌寺。眾生都睡去了,只有宗喀巴大師和他的弟子們還在醒著,用他們給靈魂把脈的手,催眠著人們入睡。
但我在睡下之前,要在身體內留下一個空隙,那是我為那顆離金頂最近的星星準備的,它將在我的夢里為我捎來天堂的祝福和消息。
下半夜,我突然醒來,窗外風聲走過,夜很涼。我蓋得很薄,但我完全沒有寒意,因為這里籠罩著神的體溫。
風吹了一下,夜晚就晃了一下。
時間的羊水,黑夜的胎盤,將分娩出一個濕漉漉的黎明?!匕鏊聦⒃趲c鐘開始準備黎明的開光儀式呢?
鐘聲響了,我的內心寂靜無聲。
鷹
我相信:這是在天空中奔跑的巫師,這是眾多的巫師中最孤獨的一個。
鷹,它碩大的雙翼一旦打開,整個天空就被抬升得更加空空蕩蕩了。
一只鷹從民歌中飛了過來。它鋪展的翅膀,是兩卷黑色的經書,寫滿了生生相息的風水、八卦和宿命,也寫滿了生活的祈禱:羊群更壯,水草更肥……
而這些只有天堂的神才能讀懂呢。瞧,它的翅膀一扇一扇的,那是神將歲月的大書翻過了一頁又一頁。
它在天空盤旋,整整一天。那么,它的家在哪里呢?
——在藏北的天空之上,在它的翅膀之上,在草原的吉祥和福祉之上。
看到它在長空下上升、俯沖的身影,我又相信它不再是一個孤獨的巫師,而是藏北草原上彪悍的男人:陽剛、矯健、威武不屈……
或許,它更像一個部落中王者的后裔,用從容的飛翔來繼承先輩們顯赫的業(yè)績。
大風
人群中這些浮動的面孔,炭火一樣地半暗半紅。大風吹動著他們的身子,就像吹動著秋天里成熟的青稞。
他們皺紋里的光陰,就在風聲里悄悄地走遠了。
這是在藏北:風吹送著風,吹送著更大的遼闊。大地上的行人、車輛和牛羊……像一粒粒細小的沙,在風中緩緩地移動。
佛的消息四處散播。經幡飄動,取經的人風雪兼程,大風為他打掃著前方的路。
而路不是在前方,而是在他靈魂的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