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征男
編者按:日本殘留孤兒是日本侵華軍人留在中國的后代。他們由中國養(yǎng)父母養(yǎng)大,永遠忘不了中國父母的大恩大德,同時他們都痛恨日本軍國主義,希望兩國永遠不要出現(xiàn)戰(zhàn)爭的悲劇。本文原載于日本華文報紙《東方時報》,本文中的“我”不是作者,而是一個用化名講述真實故事的殘留孤兒。
中田道行先生去世了。按照他生前的遺囑,喪禮特別簡單,參加悼念和送葬的日本親友寥寥無幾,倒是聞訊而來的歸國者有十幾位,追思中田先生曾給予殘留孤兒的關照。
我卻斷然拒絕了出席他葬禮的邀請,躲在家中喝著悶酒。幾位歸國友人從中田的墓地返回,來我家探詢我的“病情”時,一再緬懷中田的“情義”,一再譴責“我不夠意思”,我內(nèi)心酸苦難言……
是啊,不少殘留孤兒都羨慕過我“幸運”——1983年赴日尋親時,我就結(jié)識了中田先生。那時,他天天準時去東京代代木奧林匹克中心,焦慮地等待我,不少孤兒都逗我:“這老頭是你要找的老子吧?看他對你多好啊?!?/p>
老人給我當翻譯,又天天帶禮物給我。他意味深長地多次詳細詢問我的日本家屬、當年的記憶以及在中國生活、學習、工作的情況,是那樣耐心、用情、關切,那不由自主的感慨、嘆息,甚至幾次掩面哭泣,都讓我好生感激。
我沒有兒時的回憶,更缺少人證物證,惟一能讓父母認出的,就是左臂有一處被父親砍傷的刀疤!
當中田老人查看完這“印記”時,我見他惶恐地轉(zhuǎn)過身,淚如雨下,好久才嗚咽著說:“你的父親竟然向你下如此狠手,太對不住了,你恨他嗎?”我沒有作答。
兩個星期短暫、緊張而又迷茫的“尋親訪問”雖然沒有結(jié)果,但我一直受到中田老人的關照。我回中國時,中田老人一直伴隨我到機場。他握著我的那雙手在發(fā)抖,他盯著我的雙眼在流淚,他那哆嗦的雙唇?jīng)]有發(fā)出一個音、吐出一個字!花白的頭發(fā)顯然沒顧得梳理,身體疲憊,仿佛連續(xù)多少天吃不好、睡不好,思慮過度似的……
我情不自禁地跑到他跟前,抱住他,祝他“保重”。誰曾想,就這兩個字,卻讓他站立不住,跌倒在地!
半年后,老人來到了中國,來到我居住的窮苦農(nóng)村。老人觀察了我的生存環(huán)境,說服我的養(yǎng)父母,讓我返回日本,一再保證,他會負責照看我。
到日本后,老人立即著手為我辦理一切歸國定居手續(xù)。1985年春,我們一家四口來到日本。老人已為我們租了房子,聯(lián)系了子女就學的學校,配備了家具、被褥、電器等生活用品,想得那么周到,讓我由衷地感激。
在日本,老人成了我們的“生活指導員”。老人為我和妻子安排了工作,輔導我們學習日語,盡全力為我們立足日本創(chuàng)造條件。我們不知如何才能報答他,老人卻不求別的,只要求我們夫妻稱他“父親”,讓孩子稱他“爺爺”。
在老人家里,老人翻出中國偽滿洲國時期的歷史書籍、報刊、照片,講述了往事。他回憶說,他的原配夫人死在中國,還丟過一個兒子,現(xiàn)在的夫人是回國后續(xù)娶的。老人問我:“你恨日本嗎?恨你的生身父母嗎?”我回答:“我恨日本,假如我的父母是日本普通百姓,我不恨他們。假如他們曾傷害過中國人,我會恨他們,永遠也不會原諒!”
老人靜靜地聽著,臉色驟變!他低垂著頭說:“我懂了,殺害中國人的人,是不應被饒恕的!”
在老人去世的半年前,我曾多次去醫(yī)院看望他。他神志清醒時,拉著我的手,一個勁地說“對不起,對不起”,然后就老淚縱橫。
在老人臨終那天,醫(yī)生來電話讓我去醫(yī)院。老人已到彌留之際,在他的枕頭邊,放著厚厚的信封,他示意叫我取走。臨終,他用盡生命的最后一息,用中國話喊道:“永別了,我的兒子,不要饒恕我,永遠把我忘掉……忘掉……忘掉……”
當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從頭到尾讀完老人留下的信時,我懷疑自己的眼睛:“難道這是真的嗎?!”
這是一封用中文書寫的信。這封信是殘酷的、血腥的,更是罪惡的!我痛苦過、矛盾過、猶豫過,考慮是否將它昭示天下!最終,我戰(zhàn)勝了自己,我告訴大家,我苦苦找尋的爸爸,終于找到了。但,他是一個法西斯爸爸!信是這樣寫的:
長雄:
你是我的親生兒子,這是真的(所附戶籍抄本可證)。
因我罪孽深重,雖然早已確認你的身世,但愧于相認,只有默默補過,以求兒子寬恕。
我不敢、不能輕易對你提起,除了自己至死慚愧自責外,最怕你的名譽受到損害,更怕兒子厭惡和追討父親,那是比任何懲罰都嚴厲的報應。
我和其他軍人,都成了殺人狂。我承認,在攻陷香港時,我親手殺死4名英國士兵。戰(zhàn)爭和血腥使人發(fā)瘋,我們得到的命令就是殺、殺、殺。
當我們沖進香港,占領了圣斯蒂芬醫(yī)院時,我們從醫(yī)院中搜出90多名英軍傷病員,并用刺刀一口氣扎死64名想掙扎反抗的英軍傷病員。而醫(yī)院中60名女醫(yī)生和護士,全被我們圍了起來進行輪奸、強奸。然而這些中國女人十分烈性,在混亂中,竟然用手術(shù)刀之類的刀剪,扎穿了8名士兵的頸動脈,剪斷了5名士兵的生殖器,3名士兵被捅穿了肚子!我們有18人被不屈不撓的中國女人扎死了。
最后,我們架起了機槍,擊斃了14名女人,剩下的被打了麻藥扔到軍車里,充當隨軍妓女。
就是在那天,我眼見白白的身子一個個在我的軍刀下被斬斷。當天夜里,我噩夢纏身,不住地大喊大叫,后來被送到精神病院治療。
我從中國南方來中國東北治病。你媽媽聞訊后,領你來中國探望我,可我在瘋癲中,竟把你媽媽當成向我索命的中國女人,我恍惚中,用刀去刺她,沒想到砍傷了五歲的你。日本戰(zhàn)敗,由于沒來得及撤走,你媽媽領你逃難,死在路上,你被丟在了中國。
我成了戰(zhàn)俘,隱瞞了罪惡,卻受到中國政府的寬大,并治好了我的病。我不能說,對不起中國人民,這不是我這種人有權(quán)說的,我不配說這種話。我禍害過中國,我屠殺過中國人,可萬萬沒料到,中國人救活了我的兒子,而他的父親,雙手沾滿中國人的鮮血!
我將不久于人世了。爸爸求你,求你和你的兒孫后代用生命去報效中國。
父:中田道行(八十歲)(手?。?/p>
沒有任何質(zhì)疑的余地,戶籍證明他是我的生父,我確實是他的兒子。我不敢告訴妻子、兒女,不敢告訴中國的爸爸媽媽,更不能讓其他中國人知道!他們會怎么看我呢?
啊,爸爸!是誰把你變成了法西斯?你為什么要做法西斯啊?!我不會原諒你的,真的不會,永遠不會!懊悔吧!在人類歷史的被告席上!
(摘自《環(huán)球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