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果
迄今為止,去了世界許多地方,在旅程中的所見所聞,會很快出現(xiàn)在回家后的書藉文稿中??禳c寫下來,是因為擔心回到循環(huán)往復的日常生活,就會消蝕在旅程中激發(fā)的浪漫幻想,就會模糊在路途上看到的山水園林?;貞浀墓P調,要么是苦澀單調的流水帳重復,要么是遠離當時心境的“藝術再造”,沒有太多的意思。
但是,從西藏回來,卻遲遲無法動筆。這趟旅行,雖然只有七天,雖然看到的東西不多,但在我心中引發(fā)的震撼,卻不是一般的歐洲行美國行日本行所能比擬的,需要花時間來冷卻回味消化,然后才能化為文字的表述。這種遲遲不能動筆,但洶涌的思緒拍打心岸的狀態(tài),有點像我站在羊卓雍湖邊的感覺,海拔近五千米的高度,空氣中乏氧,讓我呼吸困難,行動不得不緩慢。然而,我的心情,卻被安靜得有點神秘的湖水和高聳的山巖沖擊著,想要呼喊。這種身體強烈不適和情緒無限高漲的矛盾張力,正是雪域西藏之行的特殊體驗,使人無法忘懷。
我是從成都進藏的。兩個多小時的飛行,我一直在心中想象第一眼看到的西藏。從東方走到西方,從日本走到北美,無數(shù)關于西藏的信息,讓我沒見西藏,卻對那片雪域有了多種矛盾的印象。在小時候的記憶中,我知道在宏偉的喜馬拉雅山矗立的冰雪之地,歷史上曾經有過令人發(fā)指的農奴制度,而在許多外國人的著作中,西藏是東方文化中最古老神秘的一部分,香格里拉是夢幻中的樂園凈土,但是,也在許多人的口傳中,那里貧窮落后、野蠻愚昧,是一個遠離現(xiàn)代文明的角落。不管怎樣,西藏好像是一個蒙上神秘面紗的世紀之謎,讓全世界關注遐想。
進拉薩
飛機在拉薩貢嘎機場降落,我來到離太陽最近的地方。
當高原的陽光擁抱我的剎那間,我的心莫名其妙地震顫起來。那種心情一直到出藏后,在京見到中央電視臺著名導演張子揚,讀到他多次進藏后寫下的詩句,引起共鳴,才能夠說清楚。這位把西藏作為他心靈故鄉(xiāng)的大胡子藝術家,在“再赴拉薩”一詩中這樣寫道:
就要啟程
去朝拜那圣潔的雪峰
心 已被露珠沐浴了九百九十九個
虔誠的早晨
情 已被晨風梳理出九百九十九條
思念的發(fā)辮
我得承認,因為我有自己的宗教信仰,所以并沒有朝佛的虔誠,但去西藏的誠意和決心,卻超過去其它任何地方。在缺氧的青藏高原,我的高血壓能不能承受,始終是一種未知數(shù)。在北京的時候,就買了抗高原癥的藥,一路吃進拉薩。后來才知道,其實有些高原反應是很自然的,但如果進藏前就感冒,到了高原轉化成肺水腫,那才真的要命。剛下飛機,前來接機的藏胞就給我們獻上潔白的哈達,當我把哈達圍在脖子上時,即刻感受到西藏的風,西藏的情,那不僅僅是一種待客的儀式,而是把西藏的藍天白云,系掛在你的心頭,從此,對西藏的思念,就會揮之不去。
貢嘎機場離拉薩有九十公里,這不是高速公路,兩三小時后才進入市區(qū)。在我的旅行經驗中,只有去以色列,覺得機場離耶路撒冷太遠,從特拉維夫到耶城,仿佛走了很長時間,但那是為了安全和宗教的理由。拉薩機場離城市太遠,是發(fā)展的原因?,F(xiàn)代化的經驗告訴我們,當機場建立在都市的邊上,高速公路遍地開花的時候,這個城市的現(xiàn)代化程度就相當高了?,F(xiàn)代人在享盡光怪陸離的繁華后,開始尋找遙遠的往昔;那些還沒有被“現(xiàn)代文明”污染的被封閉在遙遠往昔的人,則隨著飛機公路火車的出現(xiàn),開始憧憬那宛如萬花筒式的物欲世界。誰是誰非,可謂一言難盡。
沿著緩緩流水的雅魯藏布江岸邊,看著夕陽下一處處頑強的西藏紅柳,還有一棵棵筆直的白楊閃過,車子終于駛進拉薩市,天已經漸漸黑了下來。令我吃驚的是,拉薩的主街道,竟然亮起了許多霓虹燈廣告招牌,日光之城仿佛變成了燈光之城,黑暗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拉薩,己經失去了高原之夜的寂靜和清心寡欲,還有我想象中隨風流動的誦經聲。
三吧流行
在拉薩住的酒店,是現(xiàn)代化的,服務也是一流的。全球化帶來的市場經濟好像魔術師,真的可以在一個對現(xiàn)代文明還很陌生的城市,拷貝出和上海紐約一樣的酒店景觀。我沒有想到的是,在當?shù)嘏笥蜒缯埖木葡?,不但可以吃到西藏的牦牛肉、羊排,還可以吃到江南的魚和菜,而在以前,西藏的蔬菜是很單調的?;蛟S是地緣及氣候的關系,拉薩的菜系,以四川風味為主,當然,每一次吃飯,展現(xiàn)西藏傳統(tǒng)的酥油茶、糌粑、青稞酒是必不可少的。
第二天上街,才發(fā)現(xiàn)拉薩真是三吧風行,簡直到了壯觀的地步。
氧吧,那是為游客準備的。事實上,西藏已經成為中國大陸炙手可熱的觀光勝地,籠罩在百里冰峰,千里草原和萬里戈壁上的神秘面紗、正在慢慢褪去。2002年,就有67萬名游客涌到西藏。而120萬平方公里的世界屋脊,平均海拔竟然在4000米以上,氧氣,成了一般觀光客挑戰(zhàn)這塊旅游圣地的“守護神”,也成了觀光業(yè)的重要收入來源。
酒(舞)吧,那是年輕人消磨長夜的最好去處。唱歌跳舞喝酒,本來就是全球繁華都會的日常景觀,也是現(xiàn)代化腳蹤所至的標志。但歌聲舞步,靡靡之音,會不會攪亂藏族年輕一代的向佛之心?從吧現(xiàn)象究其根源,實在是現(xiàn)代化生活方式與傳統(tǒng)文化和宗教習俗的矛盾激蕩,這樣的問題在中東,在東南亞也都存在。這給人們帶來選擇的困難,也考驗人類如何平衡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張力的智能。
網吧,那是高科技的新生事物,數(shù)量雖然不多,但在神秘古老的青藏高原,卻現(xiàn)出另外一種有機的生命力。信息的高速公路和西藏各地正在建設的高速公路及機場一起,正在從本質上改變高原的面貌。不管人們怎樣評價,發(fā)展的潮流洶涌澎拜,無法阻擋。走在拉薩的街上,你可以聞到延續(xù)千年的香火味,也可以看到剛剛流行的洋玩意兒,跟你擦肩而過的,有來尋找東方神秘的高鼻子藍眼睛的西方人,也有上高原來圓發(fā)財夢的川妹子,世界走進了拉薩,拉薩也走進了世界。
虔誠的朝圣
對伊斯蘭教徒來說,一生中能夠有一次機會朝拜圣地麥加,可視為人生最大的幸福。同樣,對許多藏傳佛教信徒來說,到拉薩這個圣城佛地朝拜,可謂是人生最大的目標。在四周靈山合圍下的拉薩,坐落著黃教六大名寺中的三座:甘丹寺,哲蚌寺,色拉寺。而名享海內外的大昭寺,更是經歷了1300多個春夏秋冬的風雨,其中的壁畫,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了西藏宗教文化發(fā)展的歷史軌跡。當然,對旅游者來講,拉薩之行的第一個觀光目標,仍然是心儀很久的布達拉宮。 布達拉宮就在拉薩市中心,整個建筑依山而立,紅宮白宮聯(lián)成一氣,雄偉壯觀。因為朝拜者和游客太多,我們只能在較遠的地方泊了車,隨著人流拾級而上,開始一趟歷史和心靈的“朝圣”之旅。
西藏的天很近很藍,云很白很低,這就使布宮顯得更高,從下往上仰視,布宮仿佛高聳入云。這里不可能建設現(xiàn)代化的電梯,呼的一聲就到頂了,朝圣者必須一步一叩頭地向上行去,讓自己的渺小去接近至高至圣者的偉大與永恒。只是,朝圣者不會想到,從被清世祖正式冊封的五世達賴喇嘛擴建今天的布宮,到十四世達賴喇嘛倉惶出走印度,300多年的時間長河,在這座舉世聞名的宮殿中,翻卷過多少驚心動魄而又神秘難測的歷史風云?酥油燈永不熄滅,誦經聲殿中低回,柱子上經幡五彩繽紛,絢麗的壁畫無聲述說著歷史,一尊尊佛像接受著絡繹不絕的供奉,潔白的哈達堆起虔誠的靈山。用重金和寶石鑄成的靈塔,里面圓寂的歷代達賴,是否聽到今天朝圣者心中的默默祈禱?令人感慨的是,在紅宮內最高的一座宮殿“釋松南捷”(三界興盛殿)中,供奉著清朝康熙皇帝的長生祿位,后面是一幅乾隆皇帝的畫軸。每逢藏歷新年,當西藏萬民向達賴喇嘛朝拜的時候,達賴喇嘛則要向皇帝的祿位和畫軸朝拜。在神秘的藏傳佛教里,清朝皇帝連同他的畫像依然“至高無上”,這顯然是中國文化的特色。
當我在白宮東西日光殿走過的時候,我看到了達賴喇嘛習經念佛見客的地方,心里不由生起疑惑:十四世達賴喇嘛能不能在有生之年回到這個地方?他圓寂之后能不能在這里設靈塔?說實話,我覺得沒有達賴喇嘛的布達拉宮,總有一點冷清與寂寞。所以,我很希望他回來,把政治放下,因為政治的風風雨雨總要過去,而布達拉宮的香火,還會一路地燃燒下去,十五世十六世達賴喇嘛,還會在這里坐床,為朝圣者摸頂,接受他們獻上的哈達。
從布達拉宮的石級上往下走時,我想起了文成公主。一千三百多年前,智勇雙全的松贊干布統(tǒng)一了西藏,建立起強大的吐蕃王朝,并遷都拉薩,在今天布達拉宮所在地紅山建立宮殿,號令四方。松贊干布派重臣攜厚禮去長安,要求唐太宗賜公主做他的王后,太宗不允,引起唐蕃之間的大戰(zhàn)。太宗打敗吐蕃軍后,接受松贊干布的請罪和請婚,將文成公主許配給他,由此奠定唐蕃友好關系。唐太宗在盛世之時,行睦鄰政策,實在是歷史的典范;而文成公主以自己的聰明誠懇,贏得藏民的敬重,成為他們膜拜的圣人,值得今天的人們效仿。惟有相互尊重,才能帶來和諧。
誰更幸福
大昭寺的主殿內供奉的釋迦牟尼像,是文成公主帶去的。如今,內地帶去西藏的,是現(xiàn)代化開發(fā)地熱資源的高科技技術,是高速公路和機場。反而,去西藏旅游的內地人,卻在從藏民對佛的頂禮膜拜中,感受到失去許久的那種宗教情懷。歷史的循環(huán)反哺,是出人意料之外,細細一想,卻又在情理之中。得與失,宛如錢幣的正反面,彼此相依,構成人生與歷史的真實。毫無疑問,今天的西藏,是中國最有佛教氛圍的地方。走在拉薩的每一個角落,都可以看到手持轉經筒的信徒轉著經輪,口里念著六字真言,向著心目中的圣地走去。
其實,逛拉薩,就是一種“轉經”,藏人叫“林廓”,從某個起點開始,按順時針方向轉,最后又回到起點,拉薩最小也是最中心的一圈叫“囊廓”,在大昭寺里,是圍繞釋迦牟尼像的轉經道;中間的一圈叫“八廓”,以大昭寺為中心轉,這條轉經道就是今天的“八廓街”,各種店鋪鱗次櫛比,在彌漫著酥油味的空氣里,夾雜著討價還價的銅錢味,展現(xiàn)著這條街道的活力;最外也是最大的一圈叫“林廓”,這一圈把“八廓”和布達拉宮都包括在里面。轉經,或許是藏人信徒對輪回觀念的一種執(zhí)著吧?但是,最讓外來者震撼的是,那些從西藏農村或者牧區(qū)趕來拉薩的虔誠朝拜者,他們一步一個等身長頭,磕到大昭寺,磕到布達拉宮,磕到他們心中的圣地,磕得自然,磕得專致,仿佛世界上只有這件事,讓他們全神貫注,讓他們全力以赴。但這個等身長頭,卻在游客心中磕出地動山搖般的感慨。我,我們這些從世界最發(fā)達國家和地區(qū)來的人,不禁捫心自問:誰更幸福?誰羨慕誰?如今無論在紐約還是上海,現(xiàn)代化讓人們追逐金錢豪華,追求燈紅酒綠。但是,物質主義的無底洞讓人永遠沒有滿足,無休止的攀比讓人永遠覺得痛苦?,F(xiàn)代人沉浸在焦慮中,沒有安息,沒有寧靜,沒有目標,遑論淡泊。但是,一走入西藏高原,看到舉著轉經筒,磕著全身著地長頭的虔誠修行者,他們把一生勞苦所得的錢,化為給菩薩上臉的金粉,人生的目標簡單為朝拜圣地,以積德?lián)Q取來世的光明。雖然他們生活貧困,衣衫破舊,但沒有物欲的煩惱,沒有勾心斗角,沒有焦慮煩躁,讓在紅塵中打滾的現(xiàn)代人看到一種從未見過的安詳。
我在八廓街轉悠的時候,突然領悟到,西藏需要現(xiàn)代化技術的滋潤,而現(xiàn)代化也需要西藏精神的啟發(fā)。在八廓街“瑪吉阿米”的餐廳中,你可以品嘗著歐洲的威士忌巴西的咖啡,欣賞《天唱》等古老的西藏音樂旋律,看著空氣中彌漫著大昭寺桑爐里為敬佛而焚燒的桑煙裊裊,聆聽著從遠處傳來的法號聲與誦經聲,或許,在剎那間你感覺自己已經走進了西藏的神秘。
當我從拉薩飛回成都,那嚴重的高原反應癥立刻減輕了。但是,我期待自己,也期待所有心靈受到震動的旅游者,不要讓西藏之行的深度人生思考,也變成短暫的“高原反應”,回來后就煙消云散,夭折在城市繁華的喧囂中。在青藏高原,我看到了沒有被現(xiàn)代化污染的上帝創(chuàng)造的杰作,也領悟到對待人生的一種真實態(tài)度。我知道,我的心靈,己經走進世界屋脊,與永恒的輝煌拉近了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