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幽徑（四篇）

劉靜娟等

綠墻（外一章）

劉靜娟

我一直喜歡墻面披覆綠葉的屋子，因為它們多一分田園風(fēng)；夏日走在臺北盆地，看到綠墻公寓都不免要停下腳步張望一番。而我們在這鄉(xiāng)下房子種爬墻虎還有更實際的需要：據(jù)專家說，有植物爬附的房子，室內(nèi)溫度可減低兩三度。這對于決心不裝冷氣的我們很有說服力，其實光看著那蔥蘢的墻腳有心靜自然涼的功能了。

這爬墻虎可也是有歷史的。至少十五年前，我在買菜的路上摘了人家墻上的它，回家插種在屋頂花園；三四年前到這兒時，挖起兩三株傳宗接代的小苗過來。春去秋來，不經(jīng)意間，它們已長成了綠墻。

如今，主藤已將一寸粗，神經(jīng)末梢早伸展到三樓頂。秋冬時節(jié)，葉子變黃、變紅，然后萎落，墻上只剩下如抽象畫的蔓藤和少少幾片不知道隨季節(jié)辭枝的葉子。春天一到，每個“關(guān)節(jié)”才忽然蘇醒過來，全面長出新葉。有個笑話說，一個常鬧失眠的大夫照醫(yī)生教導(dǎo)，躺在床上一一為自己的器官催眠，喃喃念著，“手睡著了，腳睡著了，眼睛睡著了，鼻子睡著了，腦袋睡著了……”這時他的太太身著性感睡衣進來，他急忙說，“大家統(tǒng)統(tǒng)都醒來”。爬墻虎的每個神經(jīng)每個關(guān)節(jié)好像就是被什么神秘的指令一下子叫起來的。

那一大片耀眼的新綠，是墻面最美麗的時段。

夏末，部分葉片開始變黃變老，三樓的部分結(jié)了很多果串，而后繼的嫩紅的新芽仍一路四面八方匍匐前進。有些是七八“股”勢力同一個方向攀爬，呈現(xiàn)刺繡般美麗的圖案，卻潛藏著強烈的生命力，以及競爭力。那樣美麗那樣認(rèn)真那樣賣力，教我修剪它們時都有些不忍不舍。但是不修剪，就爬上陽臺、侵入窗子，存心要把房子變成沉睡千年的古堡。

我一面修剪這些先鋒部隊，一面想著，“誰叫你埋頭趕路沒看清方向！積極進取但方向錯誤是白費力氣啊。”“大家不是說政策錯誤比打混、貪贓枉法更可怕嗎？”“強出頭是不行的啦?！?/p>

修剪屋檐垂下來的葉子，我想著，“劉海太長啦，這里沒有人要垂簾聽政。”修剪窗緣的葉子，我想著，如果站在窗口的是年輕貌美的女孩，我就下去拍照，假定那是被困在古堡中，探出頭期待救援的公主。我不是公主，但為厚厚的葉子修剪，打薄時，手腳之俐落熟練，讓我自以為是一個發(fā)型設(shè)計師。如此熟練也虧得有一把好使的利剪。那花剪是前年八十九歲的老師出清老屋物品時我“撿”來的。當(dāng)時我拿任何東西，使它們免于被棄都使老人家非常歡喜。一些書法帖子，漢西狹頌、晉陶淵明書法帖、漢善本曹全碑等，和一疊宣紙我也拿來，心里想著有一天在這爬墻虎“包圍”的屋子里，在老書桌上練字應(yīng)該很搭調(diào)吧？

“小鹿”喝水

迷迷糊糊中聽到樓下有咂咂的怪聲，拉開窗簾張望，是一只紅褐色大狗在喝我們小園子陶缸里的水。過一會兒，又聽到叭叭聲，附近一只四足白、身子灰褐的虎斑犬也來飲水了。

五點多，天際一抹朝霞慢慢淡出，狗兒們則進入場景，開始活動；它們讓我美美地想到森林里小鹿到小溪邊喝水的景致。迷蒙中被狗兒的喝水聲喚醒比被鳥叫聲喚醒希奇多了。鳥兒早已間歇地嘰喳著，聲音那般急切，說不定是在對我們的狗打小報告，“別的狗跑到你的地盤來了！”

我們的狗在落地簾幕后面睡覺，真睡得那么熟竟然不知不覺？白天紅褐大狗施施然進入院子時，喬喬必定怒極大吠，拚命要沖撞出去；要不是擋著凳子，紗門早被它撞破了?？赡鞘莞摺⒋怪L耳的長毛狗來去自如，理都不理；對于喬喬捍衛(wèi)主權(quán)的宣示和行動，既不張惶也無抱歉之意。

那只狗，以前就見過。原以為它是流浪犬，有一回見到它的主人，說它是愛爾蘭雪達(dá)狗，原先的主人搬離社區(qū)，他接過來照顧，告訴他它常到我們院子喝水，他說它都在外面喝，不在自家喝；現(xiàn)在沒聽到毒狗，所以放心讓它自由行走?！八芷?。”說者，面露自家兒女很聰明的得色。

他不知道我家的狗更“皮”，大約十幾分鐘前，喬喬和它才在路上打過照面；互相嗅聞一番后，喬喬確定對方?jīng)]有什么了不起吧，走開兩步后忽然回頭咬它一口；嚇得它“該該”叫著落荒而逃。我忍不住打它兩下，期望公寓狗到這開闊的所在要多和別的狗社交做朋友，料不到它如此小家子氣。而且是社交完畢后趁人不備，太沒格調(diào)了。

也許它是軟土深掘？基本上它是膽小的，散步時不肯往前走的路愈來愈多了，有些路段曾有不愉快的記憶——有兇狠的狗對它又叫又跳非常不友善；有些路，則是嗅知前方有群狗聚集。不管是曾被欺生還是有可疑狗類擋道，它的制衡方法是坐下來，告訴你它不去了。狗鏈被拉得脖子快要斷掉，它的身子仍堅定地往后跩，一雙眼睛定定地睨著我。后來我發(fā)展出一招，只要用力拉它并快速跑步，它就跟著跑；不曉得是它一時胡涂忘了自己的堅持，還是只好服從我的堅持。有回一起散步的朋友“目擊”了我們之間幾度拉扯的過程，笑不可抑——特別是看到它忽然拖著我貼地急行“鼠竄”時。她說它“還好很容易妥協(xié)”；只是這樣的“散步”太耗費主人的體力，有失“休閑”的意義。

這樣膽小的狗卻對雪達(dá)犬如此惡劣！也許在它眼中，那雪達(dá)犬欠打吧。它的臉很長，神情很與世無爭，甚至帶點憂傷。有時看到它，下巴和耳朵濕濕的，更顯得狼狽；濕，是到我們家喝過水，以前我們只當(dāng)鄰家小孩頑皮，玩陶缸的水還把里邊的水芙蓉?fù)瞥鰜砀伤涝诘厣?。有一天，看到那雪達(dá)犬喝水時兩只前腳伸入水中，喝完時“順便”帶出水芙蓉，才知道禍?zhǔn)资撬?/p>

鄰人卻說他觀察過它幾次，它是先撈起水芙蓉再喝水?！八苈斆鳎曳浅娜輧?yōu)雅?！?/p>

隔著一排七里香，和鄰人談這樣的閑話，我覺得我們在鄉(xiāng)下的日子，也從容優(yōu)雅，不輸給雪達(dá)犬呢。

唱起寂寞之歌

游韋綾

寂寞之歌，這次只有自己唱，自己聽。觀眾只有自己，一個人。

我猜想，孤獨游子如我，只身在異鄉(xiāng)，是寂寞中最濫的族群。每到周末，沒來由走在西門町，終被身邊無數(shù)更替的情侶給迷亂視線，恨自己來錯時機，夾在一圈又一圈雙雙對對的情侶之間。我如此想。

我，一個人，零點三十分，手肘孤立撐在軟枕上，頭像個吊鐘般，一直吊一直吊，仿佛掉入軟枕中，一覺不醒。自己寂寞，何必拖另一個人下水？這是我想撥電話給友人的時候，每每在腦中想起的話。以前，還記得，每當(dāng)寂寞的時候，我總是像焦急的小孩一樣，等不及它成災(zāi)，朋友的電話一定會先響起我寂寞求援的哀嚎。久了，他們?nèi)撕茫挥X煩；我倒覺厭。厭自己的軟弱，厭自己的寂寞，加給了無辜的一個個生理為雄性的友人。我冥想，當(dāng)我無助地?fù)艽蛑煌ㄍㄒ蚣拍胍鞯碾娫挄r，我的可憐友人，他們的大腦又是如何傳輸訊息給他們的？

“嗯，按常理研判，她這叫經(jīng)常性寂寞，通常表現(xiàn)在失眠、精神不寧與尋求異性的慰藉上。以最后一項最為明顯與渴望……”哇，想不到我的一絲寂寞可以變成別人眼中的求歡信號，真是出乎我意想之外。電話撥通，聽見對方“喂”的一聲長短不一的輕重音，我全身上下不下幾萬幾億的神經(jīng)元開始鼓噪起來，用一種先前完全不同的溫柔聲調(diào)開始說話，如同玩弄握持電話筒的彼端。嬌氣的音聲不時摻著爽朗的柔笑，不諱言，我清楚知道，那可以稱做淫聲浪語的極致表現(xiàn)。所以說，如果聰明的雄性友人即時在看見來電顯示的第一秒，即意會到我的卑劣企圖，盡管如你們腦中所傳輸?shù)挠嵪⑺J(rèn)定的，對于一個發(fā)出寂寞求助的女人，假寂寞之名行慰藉之實的雌性動物，不加理會或柔情回應(yīng)，就是你們自己的抉擇了。

鐘文音說，落單和性暗示只是一線之隔。

我想也是。對于一個長時間處于落單的狀態(tài)下的人來說，是比別人更容易體會其中寓意的。人在孤立的狀態(tài)下，所有生理的本能需求也就表現(xiàn)得最真實也最完整。一個人的時候可以沉靜，可以明心，可以洞察，一切關(guān)乎自己與他人行為的動機和本質(zhì)。這是一個人落單的好處。

你可以給我一個擁抱嗎？

我在離開輔大中正路的公車上，斜倚在窗邊，在顛簸恍惚中冥想著。又想起你，在我情感需要依靠、需要出口的時候。誠實、坦白，是我對于可能長期相依的伴侶的基本要求。而你，卻不盡責(zé)地缺了最重要的一樣。讓你我在相處的過程中瀕臨沖突與困境，這也是一開始我們就知道無法改變的事實。個性使然，當(dāng)我想了解你的冰山一角，你的冷漠如一道高起的城墻，我不知筑墻的原因亦無從了解墻主人的高深莫測。很多時候，我面對一條無線延伸沒有極限的墻，既高且長，讓個頭不長進的我不知從何越過。對著墻，嘆一口氣，落一掬淚。也罷，這是個性使然，我縱使?jié)M腹牢騷也無濟于事。你的高墻阻斷了我的好奇也截斷了我的熱情；原本要求的誠實都做不到，又怎能有個善終？所以，我告訴自己，終究得放棄，面對一個你，是真心中意還是情急之時，匆忙找個伴，聊慰自己我也無從細(xì)想。

于是，我和你各自面對面成一定距離。這段距離，是你我盡最大努力所維系的，而這段距離不會再縮減，只因為我們都相當(dāng)清楚，我們再也不會為了對方改變！

如今，事過境遷個把月了。只身在臺北，我比躲避在父母避風(fēng)港的溫室的孩子多了份敏感，也渴望一份得來不易的依靠。那么，這依靠我跟誰?。坎皇悄?，不是朋友，那會是誰？一個人孤零零地在異鄉(xiāng)，幾乎像是浮萍般出現(xiàn)在臺北街頭、校園、教室、房間和同學(xué)面前，維持著好一段時日，不曾改變。一個我內(nèi)心從不喜歡的行為模式，正一天天重復(fù)上演，在我熟悉的時空中。

為了誰？誰又值得我依靠？這些個問題在我心中反復(fù)回蕩，像在一個人的空屋，愈大聲音傳輸出去，它往往愈不領(lǐng)情地連本帶利傳送回來。聽見的只是一聲聲一字字熟悉不過的噪音的回答，凄慘不已。

窗前聽不見有人為她讀一段詩。

這是幾米描繪的《地下鐵》里可憐的盲女。我仿佛感覺我的心在抽痛，一絲一縷，慢慢地從內(nèi)而外剝離出來。

我始終明白，寂寞之歌不會馬上結(jié)束。它既然有了開頭，我想，也不會那么快結(jié)束。不過，惟一不變的，自始至終都是，我一個人在歌唱。

春天的約定

陳怡瑾

春日午后，陽光灑在南方小鎮(zhèn)的街道上，像撒上一層澄黃柔軟的起司，風(fēng)輕輕地吹動那幅橫越街道的布條，一家生鮮超市的開幕廣告，從上頭熱烈的標(biāo)語，依稀可以想像當(dāng)時的熱鬧場面。而現(xiàn)在，昔日的色彩退去了，只剩風(fēng)來騷動。街上來往的車輛不多，偶爾一輛機車經(jīng)過，也是拉著懶洋洋的引擎聲。

我在二樓咖啡店的落地窗前，看著。一種接近空白的心情，即使按了快門，也是沒裝底片的。離得這么近，我?guī)缀跻聹y出路邊肉羹面攤的老板娘和她五六歲兒子的對話。

然而，不相干的，蒜味和青蔥的生活交響曲，不容旁人置喙。

“你這樣子，一個人，不孤單嗎？”話說得這樣小心翼翼，我知道，朋友真的關(guān)心。我側(cè)著頭，微笑：“嗯……還好?！?/p>

“你這樣子，一個人，不孤單嗎？”朋友的身影遠(yuǎn)去之后，我問自己。微笑，卻聽不見答案。“你這樣子，一個人，不孤單嗎？”“你這樣子，一個人，不孤單嗎？”深谷里的回聲，來自心的底層，荒涼寂寥，仿佛前生。

輾轉(zhuǎn)恍惚了幾個日夜。初春的清晨籠罩著微涼的霧氣，我坐上了南下的列車，想去一處照著瀲滟陽光的地方。

一個人，啟程。

一個人。一瞬電光火石劃過胸口！心臟某處細(xì)微的神經(jīng)隱隱抽痛著。我不敢去認(rèn)定痛楚的來源，在記憶奔騰之前，趕緊煞車。擺擺頭，挺起胸膛，走出咖啡店，置身在剛才冷眼旁觀著的世界。

“阿寶！小心……”小鎮(zhèn)的和諧交響曲突然劃過休止符！一輛疾馳而過的小貨車，一個拿著風(fēng)車、回頭微笑的小男孩！

似曾相識的微笑啊！曾經(jīng)是我心上惟一映照的波光！

“阿程！”我大喊！急忙奔跑……只為留住這個純真笑靨！”流血了……”是誰哭了！是我嗎？

“不要哭，青青。”阿程總是拍拍我的肩膀，微笑著說，在我沮喪的時候。

也是這樣的春日午后，三月杜鵑開得正好，微風(fēng)里的陽光落在發(fā)際、眉間。一個莽撞的司機，揉碎阿程的陽光笑容和我們的春天。

踏上歸途，是在三天之后。我的左腿骨折，裹上厚厚的石膏，像凝固的積雪。小男孩的膝蓋破了皮，沒有大礙，到車站送我的時候，還笑著遞給我一袋肉羹，他的母親一再鞠躬、道謝。

夕陽斜斜地照著，有著溫情和暖意。我拄著手杖站立在月臺上，天邊的云霞愈來愈低，披了大地一身紅光紫云。

阿程，你好嗎？我們約定的春天旅行在今年，只有我一個人成行；你失約了！卻用特別的方式，提醒我，你的同在?！安灰?，青青?！蔽衣犚娏恕?/p>

“春天，應(yīng)該去旅行?！卑⒊?，這是我們打過勾勾的約定。

（選自臺灣《幼獅文藝》2001年第12期、2002年第5期)

·本輯責(zé)編廖一鳴／圖何鳴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