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寧
我參與偵破的最大的一起案子是1993年春的國際列車搶劫案,在那段時間去過俄羅斯的中國人至今都記憶猶新。在這之前,我就聽許多留學生和來俄經(jīng)商的中國人說,現(xiàn)在的國際列車可亂了,有許多犯罪團伙公然搶劫旅客錢財、物品,不少旅客被打傷、刺傷,還有婦女被強暴......國際列車有兩班,一班是中國的,從北京發(fā)車,經(jīng)蒙古、西伯利亞,開往莫斯科,共六天五夜;還有一班是俄羅斯的,也是從北京發(fā)車,經(jīng)東北后入俄羅斯境,再走遠東、西伯利亞,俄國這趟車要七天六夜。那些犯罪團伙作案選擇俄國的國際列車為多,因為上面沒有中國列車員、乘警,他們等列車離開我國國境后專搶中國人。這樣,中國警察管不著,俄羅斯警察管不了,因為沒搶俄羅斯人,受害的中國人大多不會說俄語,也不報案。
這些歹徒心狠手辣,“裝備齊全”,帶著大片刀、瓦斯槍、鋼珠槍,還有電警棍、手銬等。國際列車上全是四人一間或兩人一包廂。他們作案時幾個人一伙,逐個敲開包廂,有人守在包廂門口,有人上前威逼乘客:“交出錢來!”乘客當然不給。他們便拿出皮帶、木棍一陣毒打,若還是不給,便拔出匕首:“交不交?不交就剁手指!”他們將被害人的手按在桌上,拿刀頂著手指:“先剁一個,不拿出來再剁第二個、第三個!”在他們?nèi)绱艘?,乘客無路可逃,只好乖乖地拿出美金、盧布給他們。這幫狡猾的家伙還逼乘客取出申報單,對照上面申報的美金數(shù)量進行搶劫!這下,有些乘客就慘了,他們?yōu)榱穗x開俄羅斯時能多帶些美元出境,在入境時多申報了美元數(shù)量,這叫他們怎么拿得出來???于是,剁手指、敲腦門、砍腳骨、綁架人質(zhì),國際火車變成了虎狼窩......那年3月,竟還有一位女干部在列車上被輪奸。
這些強盜還威脅遭搶劫的中國人不準報案,如果報了警,莫斯科到處都有他們的人,定會找上門算賬的。由于來俄羅斯的大多是些倒爺,人生地不熟,只在中國人圈子里混,害怕遭到報復,所以一直沒有人報警。因此在長達四五個月的時間里,幾伙劫匪猖狂作案,逍遙法外。這些人的所作所為,在莫斯科的中國人中被傳得沸沸揚揚。為首的是個女的,叫“二姐”,她下面還有“老三”、“阿六”什么的,他手下有20多人,二月的“血洗國際列車案”就是這個團伙干的,他們不僅橫行國際列車,在莫斯科也常搶劫中國人。留學生們談起這事說:黑社會的頭目竟然是個女的,肯定武藝超群,手段毒辣,厲害極了,就像小說、電影里的一樣。大家不寒而栗,相互告誡今后回國、返莫不能再乘國際列車。
1993年6月初的一天,王領(lǐng)事又打電話給我,說又有任務了,這次是給查辦國際列車搶劫案的警察做翻譯?!皣H列車搶劫案破啦?”我大叫起來。“還沒完全偵破,抓住了一些歹徒。”王領(lǐng)事說。
這次案發(fā)也真是驚心動魄。原來,在最近一趟,也就是5月下旬的國際列車上,這伙劫匪又故技重演。他們找了個溫州人的包廂,敲門進去后,對幾個溫州人一陣猛打,原以為打完就會乖乖交錢了。不料有個溫州人不怕,操起啤酒瓶和他們對著干,把他們轟了出去。晚上,那伙人又帶上家伙來了,溫州人不敢開門,他們拼命撞門,眼看門就要被撞開,那溫州人想,他們進來他只有死路一條,便砸破車窗玻璃,從火車上跳了出去!
那溫州人跳車后被俄羅斯人救起,送到了當?shù)蒯t(yī)院,他說出了火車上可怕的一幕。他跳車的地方離莫斯科不遠,火車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當?shù)鼐搅⒓聪蚰箍苾?nèi)務總局報告,莫斯科內(nèi)務總局立即命雅羅斯拉夫火車站警察局制定抓捕方案,警察局決定在這趟列車到站時當場抓捕,他們與大使館領(lǐng)事處聯(lián)系后,幾名外交官立即趕去,和俄羅斯警察一同守候在火車站,待國際列車一到站,在證人的指認下,將剛下火車的幾名犯罪嫌疑人抓住了。
王領(lǐng)事告訴我,由于這是中俄建交有史以來最大的一起跨國大案,案發(fā)后,大使館立即給中國公安部發(fā)了一份“特急報告”,國內(nèi)已派來多位干警,鐵道部公安局、北京市公安局和北京鐵路公安局的局長都來了。俄方也十分重視,俄羅斯內(nèi)務部運輸總局、內(nèi)務部案件偵查委員會和莫斯科內(nèi)務總局有組織犯罪偵查局都派出大量警力,現(xiàn)中俄兩國警方正聯(lián)手偵查這個大案。他對我說,我的任務是配合俄方警察做翻譯。
我準時去了雅羅斯拉夫火車站警察局。警察告訴我,這次提審的嫌犯是個女的。沒想到,這個女人就是被傳得神乎其神的犯罪團伙的首腦——“二姐”!
進入審訊室,只見里面歪坐著一個30多歲的女子。她皮膚微黑,紋著黑黑的眉,十指涂著紅紅的指甲油,身穿一件鮮艷的紫色圈圈絨套頭衫,腳上穿著一雙玫瑰紅的漆皮高跟鞋,鞋尖上還有朵大花。在俄羅斯警察面前,她顯得肆無忌憚,鎮(zhèn)定自如,眼珠子偶爾一轉(zhuǎn),目光十分凌厲。她個子高大,站起來,竟比俄羅斯警察還高,模樣十分張狂。當時,由于我已是個經(jīng)驗豐富的“警方翻譯”了,面對這樣一個飛揚拔扈、窮兇極惡、在國內(nèi)聞所未聞的案犯,我也絲毫不害怕,大膽直視著她,將她的表情、動作全部收入眼底。
審訊開始?!岸恪毖b得十分老實,有問必答。
“姓名?”
“趙XX?!?/p>
“國籍?”
“中國?!?/p>
“年齡?”
“37歲?!?/p>
“他們都叫你‘二姐‘?”
她振振有辭地說:“我是做生意的‘二姐‘,可不是別的?!?/p>
警察繼續(xù)詢問:“5月26日你在國際列車上嗎?”
“我在!”
“在上面干什么?”
“我做生意呀,賣服裝?!?/p>
“二姐”說,她是東北人。在莫斯科做生意已好幾年了,因為做的時間長,所以有不少中國人跟著她一塊做,叫她“二姐”。隨后,她又訴了一通“生意難做”的苦。她還面露笑容,故作親熱地對我說:妹子,咱們都是中國人,也都是女人,女人到國外來不容易,是不是?你可得幫幫我,跟他們說說,我可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從來不做壞事兒。
盡管我根本不相信她的這番鬼話,但我的職責是如實翻譯,不能打折扣。于是,我也一一譯給了俄羅斯警察聽,他們自會做出判斷。
由于“二姐”頗為狡猾,警方找不到突破口,審訊暫時告一段落。她被帶走了,走時她面有喜色。我經(jīng)過她的監(jiān)房門口,只見她伸手問看守她的俄羅斯警察要煙抽。過了兩天,我又接到雅羅斯拉夫車站警察局的電話,說要再審趙XX和另外幾個嫌犯。這次見到“二姐”,我又吃了一驚:她人一下子蔫了,兇狠的眼神不見了、而且什么都承認了,將作案經(jīng)過一五一十地供述了出來,還供出了好幾個同伙。她說,他們這伙就以她和“老三”為頭。問她作案動機,她說:“搶,錢來得快,而且在國際列車的俄羅斯境內(nèi)搶,中國警察管不著,俄國警察管不了!”我覺得有些奇怪,問俄方警察:這“二姐”不是骨頭挺硬,死活不承認嗎?怎么一下子態(tài)度全變了?他們告訴我,關(guān)鍵是見到“老熟人”了。原來,前一天晚上中國警察參加了審訊。他先審一個叫“龍頭”的人,“龍頭”起初滿不在乎,一個勁兒地裝傻,他以為來審訊他們的是大使館的外交官。不料,其中一位拿出一張名片甩到“龍頭”面前:“你認識我嗎?”“龍頭”臉色頓時變了:“你是X局(北京鐵路公安局副局長),我知道你!”這位局長一針見血地說:“好你個‘龍頭,你糊弄什么!”“X局,你能救我嗎?”“龍頭”問?!耙揖饶悖阒挥幸粭l路,就是交代罪行?!薄褒堫^”忙不迭地答應:“我交代,我交代!”還有兩個案犯見到北京市公安局的警官,一下子傻眼了,因為他們曾“幾進宮”,和警察是“老熟人”了,警察對他們的老底了如指掌。
“二姐”起初自以為在國外作案,只要來個死不承認,俄羅斯警察拿她沒辦法。她萬萬想不到在莫斯科警察局會見到對她知根知底的中國警察,加上警方已從她的同伙和被害人那里掌握了她參加搶劫活動的大量證據(jù),她再撐下去只有更糟,只有坦白一條路。她供述道,她和“老三”主要是密謀策劃,手下誰持槍搶劫,誰揮刀行兇,以及誰放風尾隨,都是她安排好的。她還講出了幾個手下人員在莫斯科的落腳點。后來,俄羅斯警方根據(jù)她提供的線索,把那些在莫斯科的嘍羅一一擒獲。
70多名案犯被一網(wǎng)打盡。后來,我從北京鐵路公安局的警官那兒得知,在國際列車上猖狂作案的共有四個犯罪團伙。這些人大多是北京的地痞流氓,1991、1992年以自費留學或工作邀請的名義赴東歐或俄羅斯經(jīng)商,他們出國前有的開出租車,有的是辦托運站,有的開飯店,也有的是個體戶,賺了不少錢。去俄羅斯后他們先倒貨“練攤”,后來依仗人多勢眾,便結(jié)伙打架,稱王稱霸,吃喝嫖賭,最后發(fā)展到結(jié)伙搶劫。他們在北京一莫斯科國際列車上共作案140多起,搶劫財物合人民幣百萬元以上。最讓我吃驚的是,還有一名女留學生參與作案,在搶劫中充當“托兒”的角色。中俄警方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奮戰(zhàn),將70多個案犯一網(wǎng)打盡:在莫斯科的數(shù)十名案犯盡數(shù)被擒,押回了北京;其余的歹徒,有的在回國入境時被抓獲,有的在北京、上海分別落網(wǎng)。國際列車搶劫案的偵破工作圓滿結(jié)束了。
我又照例到王領(lǐng)事那里匯報工作,王領(lǐng)事笑瞇瞇地說,案子都破了。俄羅斯警方對中方的工作評價很高,也感謝大使館的支持,包括我前去當翻譯。王領(lǐng)事拿出一支“英雄”金筆送給我。盡管一支鋼筆并不算太貴重,但這是來自祖國,而且是我家鄉(xiāng)上海的禮物,又有特殊意義,我至今一直珍藏著。
盡管大案告破,但那年暑假回國,我還是沒敢坐國際列車,但莫斯科直飛上海的機票又太貴,便和幾個同學一起“曲線回國”,從莫斯科飛到哈薩克斯坦的首都阿拉木圖,然后從阿拉木圖飛到烏魯木齊,再從烏魯木齊飛回上海。
這年夏天在上海,我看到了新民晚報上刊登的關(guān)于偵破國際列車搶劫案的報道,是新華社記者寫的。我心里挺高興;因為這也是我的一段不尋常的經(jīng)歷。
《重返俄羅斯》邵寧著上海文藝出版社 2003.2定價:2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