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yè)生的愛情

鼠七晨

1

我在全寢室小聚的酒席上宣布我要在3個月之內(nèi)把系花搞定時，所有人一瞬間靜了下來，然后沉默片刻，然后放肆地爆笑。那年我大四，我們?nèi)珜嬍叶际亲再M生，為了2到5分多交了3萬元學費的失敗男人。系花及她的朋友們不一樣，她們勤奮學習，愛好廣泛，并且不少都被保送讀研。在她們看來，我們只是一群不知羞恥地糟蹋父母血汗錢的搗蛋分子。

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我和系花一起去借書，可是我們借的書似乎換了個兒，我借<時間簡史》，她借《倚天屠龍記》，她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條毫不相干的狗，輕描淡寫地說：“你也借這種書看?”

我也一樣輕描淡寫地回答：“我借書又不是為了看，是為了顯得有深度?！?/p>

一絲笑意在系花臉上蕩漾開來，她再度開口，“我以為你們應該很喜歡看武俠小說之類的。”然后她低下頭填寫借書卡，頭發(fā)垂下來遮住了半邊臉。那一刻我一點不否認我是在處心積慮地勾引系花一一如果應該有愛情的話，我們?yōu)槭裁床槐M力將它營造得蕩氣回腸呢?

我接著問：“是你自己喜歡看還是別人推薦的?，”

“室友推薦的，她們說金庸最近又紅了。”系花抬起頭來望著我。

“你是看書還是追星?”我說完之后不理她，轉向管理員同志．“請再給她拿一本井上靖的《蒼狼》。”

此時身后的門開了，回頭，是本系的“東方蓋茨”，整天叫囂著“我要去美國”，我一向討厭挖空心思改變自己國籍的人，但現(xiàn)在他竟和系花說說笑笑，最后兩人挽著手走了。臨走時系花回頭向我一笑：“謝謝你推薦的書，我會看的?！蔽乙残πΓ骸皼]關系?！蹦克椭麄兂鲩T，我默默地想：蓋茨兄，對不起啦，我要撬你的女朋友。

2

我真正有勇氣向系花發(fā)起進攻是在4月初。那天我推開了那間設計專教的門，走到系花桌前，她抬起頭來。我鼓起勇氣說：“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p>

“說吧?！毕祷ǖ难凵裰袥]有一絲慌亂，連憎惡也沒有，就好像一個等著和戰(zhàn)士談話的指導員。一瞬間我心涼如水，剛剛涌起的激情都煙消云散，我語無倫次地說：“我想找你借點錢。最近喝酒喝得太兇，我們宿舍好幾個人都沒錢吃飯了?！?/p>

“多少?”“300吧?！薄笆裁磿r候還?”

好現(xiàn)象！要是打發(fā)一個痞子惡棍的話這一句根本不用問。于是我說道：“下個月我家寄錢來時?！?/p>

“那你下個月怎么辦?”

“再借。再不成就找個人管我飯，你管我飯也行?！?/p>

一絲紅潮涌上了系花的臉頰，不知道是憤怒還是害羞。她把3張百元大鈔遞給我時，教室里所有的人都屏息凝神，并且在心里暗暗地期待著發(fā)生些什么。

流言總是傳得比風還快，當天晚上有關我要追系花的傳聞就已經(jīng)街知巷聞了，并且有好幾個版本，在不同的版本里我在同一時刻干著幾樣互不搭邊的事。

蓋茨對我的態(tài)度惡劣起來。有一天我去系花專教時，聽到他在里邊破口大罵：“老趙這人，不是個東西!”我推開門，帶著微笑走到他面前：“蓋茨，我哪里得罪你了，你告訴我好不好?我以后好改進?！?/p>

蓋茨的臉一瞬間漲得通紅，“你……你沒得罪我!我就是罵你!你能把我怎么樣？”

“不能怎么樣?！蔽乙廊晃⑿χ卮穑澳惚M管罵，累了我請你喝杯芬達?！?/p>

蓋茨好像一只斗雞一樣盯著我，忽然沖到我面前揚起右手，但立刻被幾個人牢牢地抱住了，動彈不得的蓋茨立刻把話題轉向了我祖宗八代上。忽然他住了口，盯著我后面。我轉回頭，系花不知什么時候進來了。

“對不起，剛剛我和你男朋友吵架了?！蔽沂掌鹦θ荩\誠懇懇地說。

“他不是我男朋友。”系花的聲音冰冷無情。

一瞬間蓋茨又掙扎起來，破口大罵：“不是就不是!誰稀罕你!我又不是找不到女朋友!我還要出國!不是就不是!”

系花轉身快步跑出了專教，教室里又響起了蓋茨夾著哭腔的罵聲。

3

隨后的幾天很平靜，我找了個公用電話給系花打傳呼。地下的煙頭可以掃成一堆時，系花從校門方向慢慢地走了過來。她裝作沒看到我一般信步走來，在擦肩而過的一剎那，我輕輕地說：“我已經(jīng)給你打了52遍傳呼，這是收費單?！?/p>

她站住了，看看我，把收費單拿過去揉成一團扔掉，繼續(xù)走。我在她身后大喊．“給我一分鐘說話的機會!”

系花停下，抬起手腕，開始看表。我說道：“我那天去你教室只是想還你錢。”

她不動，繼續(xù)看表。我繼續(xù)說：“這個月你不用管我飯，我給廣告公司畫了個版面，掙了些錢?！?/p>

她還是不動。我徹底平靜下來，悠悠地說道：“我喜歡你，我想追你。我說完了，你走吧。”

“一分鐘還沒到呢?！毕祷ê鋈徽f，聲音完美得不像是世間人。

“還沒到?”我詫異地問。又想了想，實在是想不出什么要說的了，于是我說：“沒有了?！?/p>

“不請我看場電影?喝杯咖啡?或者蹦迪什么的?”系花問。聽不懂聲音背后的表情。

“那些事都太沒品位了?！蔽页烈髦f道?！敖裉靾蠹埳险f有個老干部死了，咱們?nèi)⒓舆z體告別吧?！蔽艺f的是真話，我現(xiàn)在思維遲鈍，想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

系花嗤地一聲笑了出來。

“那一分鐘到?jīng)]到?”我問。

“還沒到。剛剛我的表忽然停了。”

系花笑得直不起腰。電影太沒意思，我們看了一半就跑出來了，坐在臺階上喝汽水?！弥业氖旨粑业闹讣淄?。

“畢業(yè)后你打算去哪兒?”她忽然問。

“天涯海角地跟定了你。”信口回答，眼睛注視著來來往往的人群。

系花停下來看著我。我放肆地親親她的臉，她也親親我的，然后沒頭沒腦地說：“你用的是舒膚佳香皂?！?/p>

4

6月末，我接到了叔叔的電話，他在電話里簡單地列舉了幾件事，第一、我媽下崗失業(yè)了；第二、我父親纏身多年的膽結石惡化，目前正在醫(yī)院待手術；第三、今年的分配政策規(guī)定，自費生只能回生源所在地分配。

我放下電話，直奔火車站趕上了回家的車。到醫(yī)院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做完了手術，推開病房門，笫一眼就看到了平躺在病床上的父親。我一瞬間手腳冰涼，雙眼發(fā)酸。父親看到我之后，本來痛苦的表情漸漸有了一絲笑意。

后來的幾個不眠之夜里我想通了一件事，我不可能天涯海角地去追隨系花，我只能別無選擇地回家。不是因為有什么關于自費生分配文件的規(guī)定，僅僅是因為我的家庭離不開我。

一句話，我和系花不是同一種生活中的人。我很冷靜地分析著自己的痛苦，告訴自己你想毀了這個好女孩嗎?

我叔叔托人把我引薦給了當?shù)匾患以O計院。見過設計院頭頭，回家之后電話鈴一直在響，我提起電話，喂了一聲。

那頭系花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在她斷斷續(xù)續(xù)、夾雜著抽泣的話聲中她表達了如下幾點大意：學校說我再不回來就給予除名懲罰，她現(xiàn)在正在替我完成我的畢業(yè)設計。她打了好多次電話都沒有人接，以為我出事了，她想我都快想瘋了。

“謝謝啊?！蔽覐娙讨闹械木薮蟊?，語氣淡漠地說：“我會按行情把錢給你的?！?/p>

系花在那邊破涕為笑：“你真是，開玩笑也不選個時間，”

“我已經(jīng)和我們市設計院簽了合同?！蔽艺f。

“什么?”

“那個院院長的女兒和我一批分進。她人不錯長得也漂亮，我把她追到手之后就回去?！?/p>

沉默。半晌之后系花輕輕笑著說：“你這人真是，有時候我都不知道你說的話到底是真的假的?！?/p>

我在自己徹底崩潰之前急急地說道：“再見?！比缓缶涂哿穗娫?。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生存本身就是一種痛苦，可是我沒有辦法。系花早就跟我說過畢業(yè)后要先去北京，，然后考GRE，可是我不能。我惟一想考的研究生專業(yè)是古漢語。我也拋不開我的家人，我就像扎根在大地之草，鳥兒飛過是鳥兒的事，也許鳥兒會站在草莖上稍作休息，但草是留不住鳥兒的。

片刻之后電話又響了起來，我沒有接。我躺在床上，透過窗子數(shù)外面的星星，感覺心房一陣陣地抽痛。大約半小時后，電話鈴聲停了，宿舍要關門了，她一定得回去。我推開窗子，樓下的什么地方傳來很有名的歌《此情可待》。

5

兩天后，我回到寢室，老大一臉驚喜之色：“回來了?快去專教看看吧。系花已經(jīng)替你畫了好幾天圖了?！?/p>

在專教，我見到了系花。不到兩周的時間她變得憔悴不堪，楚楚可憐。教室里其他人全都知趣地退了出去。系花怔怔地望著我，小心翼翼地問：“電話里你騙我的是不是?”

那一刻就是鐵石人也會軟下心來。我再也沒有任何勇氣對系花撒謊，慢慢翻看著系花替我完成的圖紙。

“電話里你騙我的是不是?”系花又問了一遍。我心如刀絞，硬起心腸，聲音沙啞地說：“沒有騙你?！迸丁Ｏ祷ǖ穆曇艨斩础Ｋ袅税肷沃竽刈叱鼋淌?，腳步飄忽。我緊緊地抓住桌子，否則我會沖上去牢牢地一把抱住她的。

6月。天氣熱了起來，還有一個月就要畢業(yè)了。有一天系花寢室的一個女生出現(xiàn)在我面前，嚴肅地對我說：“她有話要和你說?！?/p>

寢室里只有系花一個人，我在她對面坐下，心痛地發(fā)現(xiàn)短短的幾天她已經(jīng)像枯萎的花。她說她在墨爾本有個叔叔，老兩口無兒無女，想叫她去澳洲讀書定居。大概7月份就要走。

“可以再和我多交往一個月么?”她忽然開口問道，“這是我在國內(nèi)最后一段日子了，我想過得快樂些。你能幫我騙騙我自己么?”她的眼淚奪眶而出。一瞬間我的心又不勝酸楚。我想到了上幾周噩夢般的日子，想到了我給她和我自己的巨大傷害。最后我說：可以。

于是在整個青春的最后一段歲月里我和系花恢復了形式上的戀人關系，我們依然甜言蜜語，如膠似漆，就好像一對吸毒者，在飲鴆止渴一般瘋狂地追尋精神寄托。隨著畢業(yè)的臨近，我們也變得越來越柔情似水。日期是個敏感的話題——系花會在畢業(yè)第二天乘飛機到北京，然后轉去墨爾本。在經(jīng)歷了答辯的緊張，徹夜的狂歡和抱頭痛哭之后，這一天終于到來。在畢業(yè)的那一晚我和系花最后看了一場電影，其間她把我的左臂掐得烏青。最后我們又像從前一樣坐在電影院前的臺階上。

系花一聲輕嘆：“只要你說愛我，我就跟你回你的家鄉(xiāng)去生活一輩子，要不我們一起出國，我要嫁給你……你怎么了?哭了?你哭了！”

“我沒有哭。”我盡量平靜地說，“可能是掉雨點了，咱們回去吧?！鼻∏≡谶@個時候遠處響起雷聲，眨眼間一滴滴雨水打在干燥的地面上，可能還有我的淚。系花慢慢地站起身來。我摸摸口袋，那里有一封信，那是我為自己寫的第一封情書，非常短。

“我從未如此強烈地愛過一個人，也正因為愛你，我不能讓你把終身托付給我這個浪蕩流離、一無是處的人。我在電話中所說的一切全是假的，這些謊話傷害了你，卻徹底地毀滅了我。如果我可以出國的話，如果我的家人不需要我的話，如果我能給你幸福的話，我會親自對你說。可是現(xiàn)在不能。我只能謝謝你留給我的回憶，我會用它過完剩下的歲月。別了，我愛你。”

我猶豫該不該把信拿出來。系花在雨中等待著。一陣冷風吹過，我下了決心。你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好的女人，我在心里說，悄悄地把信取出來，揉成一團扔在地上。

我們畢業(yè)了，可同寢室的兄弟都沒有走，他們說是反正工作還得等上一段時間才報到。我知道，其實他們是怕我悶。

在一次酒醉后，我掉了眼淚。大家一片沉寂?！八龝貋碚夷愕?，愛是沒辦法的事。”良久之后老大說。

“她不會的。她會有新的生活?！蔽艺Z氣平靜，然而心靈卻有如煉獄。外面的天空很靜，有長風吹過。我的話溶在風中，，眨眼就消失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