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咸平 萊斯理·楊
百多年前東亞諸國初窺西方國家的強大,于是對西方的營商模式趨之若鶩,紛紛成立股份有限公司??上麄冎粚W了個皮毛,卻不知股份制精要所在,終使股份制淪為剝削小股東的工具。無助的小股東從此走上被奴役之路。
為何監(jiān)管對中國未來那么重要?我不能預知未來,但可以肯定:中國現在可能重蹈歐洲覆轍。簡言之,股份制的興起,是源于歷史的無奈而非這個制度好。為維護股份制的運行,千年以前歐洲靠的是對上帝的良心,今天則靠法制化的嚴厲監(jiān)管。而在一個既缺乏良心,法制又不健全的地方,歷史的巨輪將會不斷重復以往的悲劇。
現代股份制企業(yè)脫胎于教會
股份制起源于十世紀的天主教會。天主教義認為,人可能得救及得到永生,但同時亦可能下地獄,永不超生。在教會的強調下,下地獄的阻嚇作用反比得救更有效,于是憂心忡忡的富人們因擔心自己的罪不能赦免,只好把家財捐給教會,求死后能上天堂。這些捐贈并不屬于教士個人,而是屬于教會,而教士“應該克儉、甘于貧窮”的理念使教會的財產運用受到限制。同時,教士“應該獨身”的理念也使沒有人能夠成為教會財產的血統承繼人——這與中國等亞洲國家光宗耀祖及父傳子的觀念背道而馳。因此,教會企業(yè)從財產中所得的利益只會回歸給企業(yè)即教會本身,而非其經理及家人。這個歷史成就了今天股份制中所有權與管理權分離的主因,而絕非因為所有權與管理權分開有何神奇與必要之處。
這樣看來,教會企業(yè)正是現代股份制的前身,如伯爾曼(Behrman)所言:“教會的財產時常都是屬于教會企業(yè)的。教會企業(yè)的經理只是在教會條例下為企業(yè)本身謀利的代理人,這一條例現在還是英國普通法和美國公司法的基石,同時也是羅馬天主教教會的條例之一。公司是人格化的東西,并擁有財物、土地、金錢和社團權利,教會企業(yè)是為自己謀求利益的法人,且在法律上被視為一個透過經理、在經濟和法律事務上擁有自行處理權的獨立個體?!?/p>
在十世紀,教會的財務管理是被嚴正的道德標準所監(jiān)察的。當時教會的地產業(yè)務管理日趨復雜,于是便建立了一套完善的法則和程序,從而衍生成為今天的會計系統。第一個借貸平衡的會計系統是十一世紀一位名叫塞普卡(Luca Paciolo da San Sepolcro)的法國神父發(fā)明的。為管理教會企業(yè)間的交易和爭執(zhí),教會又建立了一套教規(guī),從而成為合約和信托法律的前身。伯爾曼指出:“在土地經營紛爭中,教會應用了新的法律概念和工具,包括現代的信托概念和工具,后也成為英國法律中的一部分……合約法律條文也是教會在十二世紀前為管理教會企業(yè)中極多的經濟交易發(fā)展而來。”
而“有限責任公司”這一觀念又從何而來?合理推斷是,它也源自天主教會。有限責任公司即債務不可追索到股東。在當時的宗教環(huán)境下,如企業(yè)經理無法還款,放款人必定向教會追索。這對上帝的殿堂(教會)是個可怕的污辱。因此企業(yè)經理必然會以合同形式要求債務不可追索到股東。這一歷史成就了今天股份制中有限公司的觀念,而絕非因為有限公司的觀念有何神奇與必要之處(債務不可追索的立法完成于十八世紀)。
中古時代的教會為現代股份有限公司打下了根基,而該制度的維系也依重于宗教。在當時,宗教可謂是最早的專業(yè)。神職人員獨身表示對神圣原則的許諾,再用這些脫俗的原則去引導和忠告他們如何達到應有的“專業(yè)操守”。神學中的信心和思想形成一個復雜的系統,該系統控制了個人操守,而如何掌握這些系統就成了神職人員晉升的關鍵。法律和會計專業(yè)也同樣有著一個充滿原則、規(guī)條和程序的復雜系統。能否進入這些專業(yè)要視乎能否掌握這些抽象的系統。成員在專業(yè)中可獲得的社會地位帶來在知性和情感上的滿足,這種滿足感使成員縱然在引誘和壓力下,也能保持專業(yè)操守。可見神職是一種專業(yè)的雛形,教會則是所有專業(yè)的搖籃,是孕育其它專業(yè)的地方。
教會有著現代股份有限公司的特點:教會本身為一獨立法律個體,透過企業(yè)經理去管治;教會有著諸如會計和法律般的管理系統,且神職是一種專業(yè)的雛形;專業(yè)的操守也就是專業(yè)的良心,形成了股份有限公司存在的基礎。正因為此,教會實在可以被稱為第一個現代股份有限公司。而其它地方引進了股份制,但同時引進了專業(yè)良心嗎?
教會企業(yè)的腐敗及改革
教會索取及管理財產的系統和程序實在運作得過分良好,管理階層和教會因而可享受奢華的生活。物質富裕蓋過了良心的責備,且令人貪得無厭地再找更多更新的財路。該現象是不是和今天亞洲企業(yè)的貪得無厭、爾虞我詐十分類似?不幸的是,亞洲企業(yè)從未經歷過任何“良心的責備”的心路歷程。贖罪券便是“良心的責備”情況下的產物。教會把“救贖”化成贖罪券,這種金融工具對發(fā)行人可以說是最有利的,因為永生的承諾在今生是不能被證明的,但這承諾卻有極高的現值。為進一步增加教會收入,教庭便出售并售賣贖罪券的特許經營權。
售賣贖罪券及其特許經營的生意蒸蒸日上,直至宗教人士伯吉爾(Alexander Borgia)揮霍無度,更把利潤用到一個世界級的亂倫狂歡的派對中,才使教會的“證券”業(yè)務快速崩潰(該現象是不是與印尼蘇哈托、菲律賓馬科斯有得一比?)。腐化必然引起革命,當時腐敗的教會增加了社會對教會財產管理改革的訴求。
改革者卡爾文(Calvin)提出“贖救的價格彈性為零”,即救贖的錢上升,但救贖的可能性不變,也就是說救贖的代價并不是金錢可買得到的。該理論改變了救贖市場,使發(fā)行贖罪券者再難從中獲利。而教會這時也重申自己的理念,進行和新教徒運動一樣有力的內部改革??栁牡淖冯S者嚴格奉行教會曾經奉行的禁欲主義的道德操守。雖然當時的人民已對教會失去信心,社會上教會企業(yè)的角色也正在漸漸褪色。但此時教會已為資本主義做出了歷史性貢獻??v使教會對世俗的影響力已經減弱,但其培養(yǎng)出來的會計和法律已漸變?yōu)槭浪仔袠I(yè),且能約束世俗商業(yè)的運行。同樣,其培養(yǎng)出的股份制有限公司模式,也被廣泛運用到商業(yè)行為之中。
裙帶資本主義致使歐洲發(fā)生金融危機
自卡爾文的新上帝觀將民眾對天主教的信心驅走后,民眾把感情寄托在了“國家”上。國君想找一種宗教協助其統治國家,而培養(yǎng)愛國主義就是一種極佳的方法。君主的首要任務是保衛(wèi)國土,抵抗外敵,但在沒有戰(zhàn)爭的情況下,君主依然利用稅收把國家的盈余作為“國防用途”。這當中無可避免地出現所謂“代理人”危機,也就是皇室把國家盈余供自己享樂之用的問題。這一問題終于引申成為君主和議會在稅務和個人財產權利之事上的長久爭斗,也就是為國家建立法治而爭斗。這種斗爭產生了今日所謂的議會政治。
國際貿易是皇室的主要收入來源,因為皇室能從口岸和關卡中直接收取關稅。重商主義結合政府和企業(yè)而形成第一個裙帶資本主義,他們在貿易和殖民地中謀利以增加國力。政府更把貿易專利授予企業(yè),以求令貿易盈余增至最大,其中的企業(yè)有荷蘭、英國和法國的東印度洋行(相信中國人不會忘記東印度洋行向中國傾銷鴉片一事)。現代資本主義就是在這種政治裙帶主義中誕生的。當時的英國人更貪婪地想分享貿易專利中巨額利益的分配和控制權,這其后亦成為皇室和議會相爭的一環(huán)。盡管最終獲得勝利的是議會,但它也需要面對內部不同政黨對于授予專利上的利益沖突。不同的利益團體或政黨形成了今日議會多黨制的前身。也就是說,這些政黨所代表的是利益而不是人民,更準確的說法是政黨代表了利益相關的“人民”。
那時,多國政府利用發(fā)行長期戰(zhàn)爭債券的方式發(fā)動戰(zhàn)爭掠奪資源,例如鴉片戰(zhàn)爭。但戰(zhàn)后,政府卻由于支出太大而無法還債,因此政府把長期戰(zhàn)爭債券轉為公司的股票,這可以解釋為何股票叫作“stock”,按字面解釋,“stock”就是“賣不出的存貨”。而其它一些公司的股票則建立于貿易專營權,例如東印度洋行。根據歐文(Washington Irving)在《1998當代傳說:偉大的密西西比泡沫》(載于《美國年鑒》)的描述,在重商時代,由新興商業(yè)機構帶頭的國際政治和經濟角逐促使政府對債券、股票等金融業(yè)務作出創(chuàng)新的發(fā)展。然而當這些創(chuàng)新意念被更大規(guī)模地復制到另一國家,但又缺乏足夠的認知和監(jiān)管時,一個又一個的經濟泡沫便會形成。每只股票都在那細小而不成熟的市場上形成泡沫,而那些國際投機者更把泡沫加大及擴散至其他地方,例如擴散到荷蘭和西班牙。最后的結果是形成了三次歐洲金融危機(史稱法國的密西西比泡沫和英國的南海泡沫)。這一現象與1997年發(fā)生的亞洲金融危機是否有相似之處?
官商勾結帶來的腐敗引致亞當·斯密寫下其反重商主義歷史巨著《國富論》,標志著自由市場的誕生及政治和企業(yè)的分離。自由政治經濟體系把政治從資源分配中徹底分開。簡單地說,就是政府不再從事商業(yè)行為及利益分配,而由私營企業(yè)進行商業(yè)行為。在上述過程中,法制化、自由市場和民主的理念,在英式(Anglo-Saxon)經濟中成為管理的基礎。
理想的管理制度——英式管理
三百年前的英國股市,既無良心又無法度,結果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股份制被英國政府禁止了百年之久。后來,在不斷吸收歷史經驗教訓及改革過程中,一個理想的管理模式——英式管理出現了。該管理模式以法制化、自由市場和民主為理念。優(yōu)良的地理環(huán)境是英國能夠積極有效地發(fā)展英式企業(yè)的主要原因:接近歐洲確保英國保持著歐洲文明,而英倫海峽的阻隔使英國可以減少與鄰國的沖突,獨立地發(fā)展自己的經濟及司法系統。
在經濟方面,英國實施了亞當·斯密的經濟理論——將商業(yè)與政治分開,從而奠定了自由經濟的基礎。另一方面,地理阻隔使英國脫離了歐洲大陸法的壓抑(以羅馬文本為基礎,由上而下,系統編排的法律制度)。這時英皇亨利二世的皇家法院已奠定了普通法的基礎(該法系經過很多案例及司法裁決逐漸累積形成的)。與此同時,平等法在大法院中發(fā)展,大大加強了社會上平等與職責的觀念。最后,普通法及平等法這兩個系統在1873及1875年的《司法法案》中正式統一,使該法律制度更加明確及有彈性。該制度是以先例、適當的程序、平等及神圣的財產私有權為宗旨的。這一切的轉變是因為整個社會認清了亞當·斯密的理論而徹底奉行的結果(亞洲的亞當·斯密會出現嗎?)。
早期的美國是英國的殖民地,因此英國的文化對美國有一定的影響??栁牡那褰掏阶冯S者帶領了第一浪的移民潮到美國,他們把新教徒禁欲的、正直的倫理觀念灌輸到商業(yè)及社會生活中。優(yōu)良的地理環(huán)境給予美國強大的防御能力,在《國富論》出版的同期,美國成功地擺脫了殖民地的統治,宣布獨立。美國的立國是以啟蒙運動所提倡的政治自由化及經濟不干預政策為理念的,它脫離了舊有君主貴族的城邦制度,并繼承了英國有彈性、合理的司法制度,這個體制有助于先進科技的發(fā)展。
美國的開放制度吸引了一群選擇個人主義、追求目標、愿意舍棄自己原有社會、家庭、朋友的不同移民人口,形成了一股無法抵擋的移民潮。美國的平等主義文化頌揚個人自由平等,支持政府與商業(yè)活動分開,反對權力集中的官僚主義。政府主要的社會角色是宣揚和平過程而非和平結果??偫ǘ?,政府采用了自由市場經濟,自由競爭的政治系統及獨立的司法制度這三個互相聯系的組織。
美國民眾的流動性、多樣性及推崇個人主義的精神特質影響了人與人之間的聯系,也影響了生意交易的長期合作關系。相反地,法律約束及未來的生意機會刺激了公司的業(yè)務表現,以往清教徒的情操及良心漸由法制所取代。公司雇主、管理人員及職員之間僅存著合約關系,缺少忠誠關系。因此,管理人的表現是受到法律、董事會以及市場所監(jiān)管的。即是說,如果公司市值低于標準,則有可能會招致其他公司的收購,并由市場上更能為公司增值的人接管。有效的法律系統及高標準、公開的會計制度減輕了監(jiān)管層的成本,同時加強了公司董事及經理的誠信及責任(由于逃避責任會招致股東的控訴)。董事例行選舉使股東能夠透過大多數票數去投選或更改董事及管理層。美國的政治制度就是公司選舉制度延伸所引致。
由此可知,一個成功的股份制應該是在一個完全法制化的環(huán)境下才能孕育。但如果法制不健全(如同大多數的亞洲國家),則個人的情操與良心是維系股份制的唯一方法。遺憾的是,亞洲國家兩者均缺。無法制無良心的股份制是掠奪剝削的溫床,是通向奴役之路的“康莊大道”。
美國式監(jiān)管的啟示
美國普通法的廣泛宗旨是提供一個社會的公平標準。用陪審團代替法官判案能把社會的公平標準引入裁決,而這個標準是所謂“非精英制度”,也就是由一般平民大眾(而非專家)加入陪審團。舉例而言,在美國陪審團遴選成員時,寧選農民而不選法學專家,因為平民的意見才代表社會平民的公平標準,而專家的意見基本上被認為是偏執(zhí)的。這對亞洲國家而言,簡直是匪夷所思。
在美國普通法的架構下,一套保護小股民的民法以及美國證監(jiān)會應運而生。以民法而言,控辯雙方必須承擔自己的訴訟費用,律師是樂意接受勝訴才分錢的案件,而且法律允許集體訴訟制度(一個股民控告即代表全體股民)。因此任何公司損害小股東的行動都會引致一連串的訴訟行動,但不會對原告造成任何不利的影響。陪審團經過審理后會根據公平原則及雙方法律理據作出裁決。被告的公司要提出無罪的證據,也當然會遭受時間、精力及龐大法律費用的損失,很可能是長期的民眾羞辱或是數億元訴訟費。因為決策人必須衡量每個行動,確保不會與公眾對抗,這個法律系統提供了一個權力分散,市場控制的機制,把社會的公平標準加于公司行動上。
但在亞洲(例如香港)根本不可能容許小股民向任何公司提出訴訟,因為以下三點原因:
1.香港律師不能如同美國般勝訴才收錢;2.香港股民不能如同美國股民般各自負擔訴訟費用,而必須交可觀的庭費;3.香港沒有集體訴訟。
更不合理的是小股東必須自行搜集證據以控告公司的剝削行為。亞洲的公司不需要自行證明清白,而是假設清白。這一個差距使得小股東望洋興嘆,而使大公司為所欲為。亞洲股份制公司對于小股東的剝削是受“法律”完全保障的。
以美國證監(jiān)會而言,最重要的一點是1933-1934年的美國證券交易法中初級取證對象雖在控方,但次級取證對象是被告而不是原告(這在亞洲是幾乎完全欠缺的)。而美國證監(jiān)會確實有著外人超乎想像的無限制的權力來迫使被告(次級)提證。
為提供一個無法辯駁的事實,筆者摘要了一段由James Cox等人于1997年發(fā)表的《證券法規(guī)》一書中有關美國證監(jiān)會的無限權力的引述(924-925頁):“美國證監(jiān)會官員若對被告所提出的證據不滿意,則可以要求一個正式的調查……該官員有著發(fā)行‘傳票的權力。他的傳票權力在美國境內是無遠弗界的,他可以傳召與該調查有關的任何人及任何證物,若任何人不服從傳票傳召,則可訴請聯邦地方法院強制執(zhí)行……而美國證監(jiān)會的傳票對反抗者可以有著法定執(zhí)行力。可以這樣說,美國證監(jiān)會對違反證交法的調查權力是無限制的……而且法院對于美國證監(jiān)會官員基于辦案需要而隨意傳召證人或證物行為不會有所懷疑……美國證監(jiān)會的調查是受美國憲法保障的,任何人對其傳票的挑戰(zhàn)均將被法庭拒絕?!?/p>
也就是因為美國證監(jiān)會這種無遠弗界的偵查力量,讓違反證券交易法的諸公聞之喪膽,在美國90%被證監(jiān)會調查的案子,都由辯方自行認罪繳交罰款了事,因為證明清白和證明有罪一樣困難。美國證監(jiān)會的無限調查權力在亞洲是完全欠缺的。
目前中國股份制公司缺乏一千年以前的“歐洲良心”,也沒有今天歐美法制化的嚴厲監(jiān)管(例如保護小股民的民法以及美國證監(jiān)會這種無遠弗界的偵查力量)。如此下去,可能重蹈歐洲的覆轍。例如公司董事的詐騙、對官員的行賄、用貸款投資在升值的股票上等等。如此一來,肯定造成股市泡沫和日后大眾對創(chuàng)新金融工具的不信任。英國曾在1720年歐洲金融危機時,制定“泡沫法案”,將股份制公司的運用限制了近一百年之久。難道說我們一定要如同英國那樣再來制定“泡沫法案”限制股份制公司的運用嗎?可股市上眾多案例正顯示出歷史巨輪在不斷重復過往的悲劇。最悲哀的莫過于亞洲國民對這一切的無知,而眼睜睜地步入了“被奴役之路”。
郎咸平,學者,現居香港,有著作多種。
萊斯理·楊(Leslie Young),學者,現居香港,有著作多種。
參考資料:
郎咸平談“監(jiān)管”
香港中文大學教授郎咸平號稱“郎監(jiān)管”,致力于研究揭露上市公司和機構投資者的違法違規(guī)行為,曾與香港聯交所進行過監(jiān)管問題的大論戰(zhàn),最近,他在“中國上市民營企業(yè)首腦峰會”上就這一問題再次發(fā)言,認為:“家族企業(yè)不可避免地走向對中小股東的剝削,而且影響法制?!毕旅鏋槠浒l(fā)言要點:
通常亞洲家族企業(yè)會形成金字塔形的結構圖:第一層是家族控股公司,第二層是比較重要的私人公司,第三層是上市公司,最下一層是現金收入及利潤高的上市公司。
中國大陸的情況不太一樣,上市公司一般放在中層,通過上市公司對下投資形成利好消息,造成股價上升,在股價上升之前在二級市場買入大量股票,通過二級市場大賺其錢。
為什么家族企業(yè)都會形成金字塔結構?因為家族企業(yè)可以通過關聯交易從基層的上市公司以極低的成本轉移財產,最后形成資本的“上抽效應”。
大家都知道香港有一家著名的公司叫“盈科電訊”,它的老板就是著名的“小超人”李澤楷。那么在2000年度,借著新經濟狂熱的機會,盈科電訊通過一系列資本運作造成了什么?
我要告訴大家,李澤楷通過收購“香港電訊”為香港人描繪了一個龐大的故事和美好遠景,使得無數小股東以超過25元的價格購買其股票,但是最后所有的故事都變成了泡沫,其股價也跌到了2元以下。而香港電訊則落到了一個年收入10億美元、年需支付利息3億美元的境地?,F在有人問我還能不能買盈科的股票,我的答案是不能,因為它的業(yè)績根本無法支撐它的股價,它還會繼續(xù)跌!
最令人難以接受的是,李澤楷和盈科主要股東在和合作伙伴談判破裂而外界尚不知曉的情況下,搶先拋售了大量股票,造成大量小股東被套牢。在這場瘋狂的行動中,李澤楷及其他大股東席卷了香港股市2500億港幣的資本。
根據我的研究,在亞洲9個國家的股市上,除了日本以外,每一個國家的上市公司的控股股東都是家族。
在香港,第一大家族控制了8%的市值,前十五家家族企業(yè)控制了34%的市值。34%的市值意味著什么?意味著84%的GDP是被這15大家族企業(yè)控制的,而這樣一個龐大的家族集團會造成什么樣的后果?
一個大家族必定要影響法制系統,為了保護它自己。而一個沒有法制的自由經濟必然導致家族經濟席卷全國財富。
家族企業(yè)上市以后,首先第一件事就是走上權力的舞臺,否則家族的財產是不安全的。我在15個國家范圍內做的研究表明,橫軸是15個國家家族企業(yè)控制比例,縱軸是世界銀行發(fā)布的三項指標,第一個指標是審判系統的有效性,第二個指標是法制化,第三個指標是政府的腐敗程度。研究表明,當家族控股程度越高,審判機構越無效,這個國家越沒有法制化,其政府就越腐敗。
我十分理解并且尊重家族企業(yè)所創(chuàng)造的財富。但是因為大部分中國人并不知道我們的近鄰國家曾經發(fā)生過什么,所以我要提醒各位一個實例,就是菲律賓。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菲律賓是亞洲最進步的國家,現在呢,家族和政府聯手席卷全國財富,其產生的災難是各位所看不到的。
為什么走到這一步?因為沒有監(jiān)管。我從來不反對家族企業(yè),不反對自由經濟,因為那是未來中國財富之源。但是我反對沒有監(jiān)管的家族企業(yè),反對沒有監(jiān)管的自由經濟。因為那不叫自由經濟,叫自由操縱和自由剝削,這是絕對不應允許的。
在美國,任何一家上市公司在法定宣告以前的任何一次股價異常上升就可以被懷疑有罪,因為只有內幕消息可以帶動股價上漲。美國證監(jiān)會看到股價異常動作后就立即展開調查,如果你無法提出大股東清白的證據,就可以宣布大股東有罪。
“舉證責任”問題是整個證券市場成敗的關鍵,這是決定美國股票市場和亞洲股票市場之間差距的關鍵,是整個證監(jiān)法“金鐘罩”的罩門。與之相比,現在國內大力推廣的獨立董事制度等并不是關鍵。
在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美國總統羅斯福上任時,美國股市與現在的亞洲大多數國家一樣混亂不堪。1932年其顧問道格拉斯提出:只有好的監(jiān)管才有好的股市。當時的“美國公平交易委員會”委員長南德斯代表美國政府擬定法令,要成立美國證監(jiān)會,對美國證券市場加強監(jiān)管,遭到了整個華爾街的強烈抵制。但是在美國政府的強力推行之下,肯尼迪總統的父親約瑟夫·肯尼迪當選第一任主席,從1933年開始,美國的監(jiān)管突然變得嚴厲起來。
對于中介機構,美國政府的管制也非常嚴厲,會計師、律師,一旦被發(fā)現違規(guī),處罰將很嚴厲。而且只要你有案底,一旦再次被懷疑違規(guī),可以不經調查立即停牌。
美國證監(jiān)會的調查權力是受誰保障的?受憲法保障。憲法是國家大法,超越任何聯邦法案。據此,美國證監(jiān)會一旦抓到不法線索,絕對會傾全國之力窮追猛打,讓違規(guī)者的代價非常之大,不敢犯案。
現在大家都在談“誠信”,我的觀點是,離開監(jiān)管的誠信是不可能的。中國現在還沒有受到大家族的控制,因此我們還有機會,因此我們要不斷的講。盡管有極大的勢力在反對著我,但是我們不能讓歷史的巨輪不斷重復著過去的悲劇。
(劉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