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稼句
如水一樣流逝的歲月,似乎沒有一點眷戀,它慢慢地剝磨去一層又一層天地間的陳跡。歷史悠遠(yuǎn)、文化豐厚的蘇州,雖說是世界上有名的古城,唐詩宋詞元曲明小說里狀寫的景象風(fēng)物,尚未完全消失,城墻敵樓,水巷小橋,浮屠寺院,園亭曲檻,也還稍稍留有一點昔日的風(fēng)韻,但想尋覓舊蹤,重睹煙景,不要說白居易的山塘、唐伯虎的桃塢已經(jīng)茫然,就是百年來的街市巷陌,也有了滄桑之變,真可說是“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民國年間的蘇州,昔日的輝煌早就湮沒,似乎已是“夕陽歸去還西斜”的時候,淡然的斜陽,映照著河流港灣、山野疏林,映照著古寺黃墻、巷坊碑樓,也映照著店肆陳舊的市招和小戶人家繡閣的西窗。這會讓人想起蘇軾的“孤城吹角煙樹里,落日未落江蒼?!?,想起沈括的“卷幔夕陽留不住,好風(fēng)將雨過橫塘”,也會想起范仲淹的“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是啊,蘇州的悠悠舊夢,正在夕照里。
如果你走在熱鬧的大街上,那是碎石或條石鋪成的,說是大街,卻很狹窄,沒有汽車,只聽得黃包車的“哇哇”聲和馬車的“軋軋”聲,還有小販的叫賣聲,有賣焐熟藕的,有賣炒白果的,有賣小餛飩的,也有賣白糖糯粥的,沿街店鋪柜臺的手搖留聲機,也正放著黎暉的《毛毛雨》。街上的行人,似乎都在悠閑地散步,長衫馬褂的,緞襖繡鞋的,西裝革履的,旗袍燙發(fā)的,來來往往,摩肩接踵。女人身上隱隱的脂粉香和茉莉花香,酒樓飯館里的菜香,拖車瘦馬遺下一堆堆黃色糞溺的異味,混雜在一起,在這夕陽將盡的時候,似乎熏得這街市在酒醉之前,已經(jīng)有點微醺了。你轉(zhuǎn)過大街,便是高高的石拱橋,橋下是汩汩的流水,近岸處泊著幾只花船畫舫,在金黃色的余暉下,它們更顯得斑駁陸離。雖然郎醉如醇、妾歌如水的景象已經(jīng)杳然遠(yuǎn)去,但織錦花鞋、青羅帕頭的年輕船娘依然顧盼盈盈,精致可口的船菜依然吸引著南來北往的游人,一篙撐出,也不知往哪里去,只覺得波光面影,一水皆香。
熱鬧的地方畢竟不多,許多大街都比較冷清,行人稀落,偶爾會看到一輛腳踏車在石子路上顛簸而來。街的兩邊是蔥郁的大樹,盛夏里知了聲聲不絕,人走在樹陰里,還打著綢布傘或油紙傘;如果是深秋,落葉滿地,走著,只聽得沙沙的聲音。這街上有幾家門面狹小的煙紙店和點心店,最惹眼的是深宅大院,門前有石獅子,有系馬柱,有旗桿石,對面則是青磚照墻,黑漆的大門總是緊閑著,東西兩邊蔓延著高高的花墻,盡管你能看到一點亭臺的飛檐和艷麗的花影,但你不會知道里面住些什么人,更不會知道里面發(fā)生過的那些哀怨纏綿的故事。沿著花墻走到盡頭,便是一片高高低低的瓦屋,毗鄰緊靠著。因為屋子淺,門里就是客堂或灶間,人家的生活也就一望而知。桌上的青花碗里,除青菜豆腐外,還有小魚小蝦,那是在自家后河買來的,落市后的網(wǎng)船搖櫓回家,還剩下一點沒賣掉的魚蝦,便沿著水巷叫賣起來,用只籃子吊下去,稱上一斤半斤,雖然小一點,卻價錢便宜。當(dāng)夕陽西下,上學(xué)的兒子放學(xué)了,上工的丈夫放工了,主婦將幾樣小菜放到桌上,這是一天里她最快活的時候。
離開狹窄的大街,走到更狹窄的小巷。有的小巷,兩邊都是低矮的平房,間有小小的院落,破頹的墻垣上長著茅草,上面露出綠的桑葉、紅的杏花;人家晾衣裳的竹竿,從這邊的屋檐擱到另一邊的屋檐,日頭西沉,該收衣裳了,只見一位老婦拿著丫叉走出門來;再掠一眼沿街的屋里,一位姑娘正就著天窗的亮光在繃子上刺繡,哦,那是鴛鴦戲水,是否正繡著她的郎君夢。有的小巷,兩邊是高高的風(fēng)火墻,那是大戶人家側(cè)邊的圍墻,或黑或白的墻面布滿青翠的爬山虎,斜陽返照,真是一幅絕妙的圖畫。有的小巷,則多是一棟棟小小木樓,有朱闌,也有花板,樓上一排長窗,每扇長窗上只有一方玻璃,周圍都是銀白的明瓦。有時,你在小巷里會聽到弦索叮咚的評彈,是哪位藝人在自彈自唱,還是無線電里的一檔節(jié)目?總之小巷更幽靜了,真讓人悠悠得有點懶散。在小巷里走,經(jīng)常會遇到一座座石橋,有的平坦,有的稍稍拱起,踱上橋頭,可見小河兩岸參差枕居著幾百人家。橋堍則往往有一家茶館,這時早已上門落閂了,只有那塊“茶”字的招牌,在夕陽晚風(fēng)里微微動蕩。
小巷深處的人家,或許庭院里也會有假山水池、亭榭樓臺,乍來初到,真不知道有幾重院落,還以為是個小小的大觀園,這不,一位穿著水粉緞襖的姑娘正從那斜廊中款款走來。但許多人家住得還很簡陋,有的幾十戶聚居一個大雜院,有的只是幾椽瓦屋,有的則多一個天井,那主人一定侍弄得天井里花木扶疏。高門大族終也有衰落的時候,分家了,出賣了,租賃了,那以前供下人走的陪弄,便成了進出的惟一通道。黝黝的陪弄深不見底,一邊是相距甚遠(yuǎn)的一個個小門,一邊是相距甚遠(yuǎn)的一個個漏窗,微弱的光線從漏窗里透進來。如果你向陪弄深處走去,叩開一戶人家,則另是一個天地,有小院,有堂樓,那門窗、地板和扶梯漆得發(fā)亮,走上樓去,便是人家的臥房,房里有一套雕花的紅木家具,墻上有費曉樓的仕女圖、杭稚英的月份牌,一位少婦正倚在床頭聚精會神地讀著《紫羅蘭》。這時,一縷夕陽正好斜斜從窗紗里透過來,照著屋里的家具,也照在那少婦的身上,只聽得那少婦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不知是為書里的人物,還是為自己。
50多年前的蘇州,同樣經(jīng)歷了辛亥革命,經(jīng)歷了五四運動,但它只是京滬線上的一個古城而已?!笆镅髨觥钡纳虾?,不但是繁華的金融、工商大都市,而且占有文壇的半壁江山。首府南京更是當(dāng)時的政治聚焦中心,在這兩大城市之間,蘇州真是黯然無光了。即使淪陷時汪偽的江蘇省政府設(shè)在這里,也實在沒有起過什么政治作用,無非是江南的一個后花園罷了。蘇州固然不能得時風(fēng)之先,但它有山水勝跡,有園林名勝,有蘇邦佳肴,有俏麗吳娃,也就還有讓人流連的地方。盡管城市破落,經(jīng)濟滯后,但它幾乎沒有戰(zhàn)火,是一個寧靜安逸、心平氣和的城市,也就成為一個很好的游賞消閑去處。比起上海,蘇州生活水準(zhǔn)很低,花很少的錢,可以過得很舒服,于是就適宜居住,適宜養(yǎng)老。翻翻這一時期的文章,看看這一時期留下的圖片,似乎可以進入蘇州的舊夢。
本書選輯民國時期的50篇文章和80幅圖片,藉以反映五四以后到新中國建立之前的蘇州。我想,這不只是緬懷那些斜陽里的往事舊景,還更可以看出蘇州的變化來,這正是選編這本書的初衷。
題圖:橫塘普福橋,選自《姑蘇斜陽》。
《姑蘇斜陽》(16.00元)系“古城舊蹤叢書”之一,其余3冊為《金陵舊事》(15.50元)、《錢塘遺韻》(17.00元)、《綠楊夢訪》(16.50元)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