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保爾·昆內特
能否再去過“思想的生活”
我在某個地方看到一篇文章說,美國有經驗的釣魚迷平均擁有10根魚竿。作為普通的釣魚愛好者;我符合這個標準。我不能肯定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但在古代雅典的街上觀察各樣銷售品時,蘇格拉底卻驚呼道:“有這么多我可以完全不要的東西!”
多少年來,每年春天我在釣魚冊子上尋找新產品時,都不曾發(fā)出過那樣的感嘆,我發(fā)出的感嘆是:“有這么多我非要不可的東西!”
我隨時樂意承隊自己的物質主義傾向,而且亳不猶豫地承認這樣的事實:世上萬物,沒有什么比一根真正優(yōu)良的魚竿更令我心生歡喜的?;蛘咭话延芯_刻度的卷線軸?;蛘撸畻l釣魚船,它的龍骨能夠挺過最狂暴的風雨?;蛘咭患缣┛怂箠A克,它能讓我躲避風雨和冰雪?;蛘咭桓逼馓栫R,讓我擁有一雙蒼鷹—‘樣的眼睛。
在現代社會,越來越難以區(qū)分我本人與我所購買的東西,因此越來越使我難以成為自己希望成為的人。當我看到一件極漂亮的可折疊涉水用具,不覺就會自言自語起來,然后就伸手去摸錢夾了。多年以來我慢慢容忍了自己這點小小的性格缺陷。這也是在美國出現的一個缺陷,而美國正是因為商業(yè),貿易和個人金卡而強人起來的。
蘇格拉底遠避物質的東西而過著思想的生活。我不遠避物質的東西,但也希望能過思想的生活。
為了替我的物質主義傾向辯護.我至少找到了一個理由。也許,除開幾只火泥罐,一串珠飾、一些東方絲綢、少量銀器、進口葡萄酒、一頭肥豬和一兩把短刀以外,古希臘根本談不上什么購物中心。比較起吉魯米魚竿,迪伯卷線軸、一只保管和浮飄來,那些東西算得上什么?也許蘇格拉底能夠過著思想的生活,根本是因為當時并沒有別的什么生活可以過吧?
我們這個世界產生了更多的消費者而不是哲學家,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我們的腦海里塞滿了玩具、工具和非看不可的電視節(jié)目,致使我們的大腦不再有時間去產生思想了。畢竟,思想是一種脆弱、復雜得難以讓人接受的事物。雖然經過了自然選擇,但終究是短促之物。它太纖細,是大腦產生的一種神經生理附帶現象。但它不僅使我們存活下來,而且還讓我們帶著一些興趣來過日子。
我們的感官里塞滿了如此之多的無用之物,我們的大腦沒有足夠多的能量剩下來為思想提供動力。世界各地的人們看來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竟然還有一個思維存在!
但我仍想嘗試思想的生活。一個人只能在自己喜歡的安謐時光里找到自己的思想。對我來說,這樣的安謐時光就是釣魚。
釣魚是我再次熟悉自己思想的途徑。經過幾小時默不出聲的拋物線,然后準備好收起魚線回家,此時,我的思想常常告訴我:“你呀,不能夠總是做—個與你愿望相反的陌生人!”
有時候,在你釣魚的時候,思想會悄悄溜走,跑到了不知什么地方,費盡力氣之后帶回來一些東西。是對一些問題的答案,是對人的精辟看法,是非常新鮮的一些主意,值得立馬寫下來。
聽起來似乎很容易,你不專注于某種特別的事情,或者說,這是一種沒有焦點的專注。你只是釣魚,并且生活著;生活著,然后釣魚。如果走運,你的思想還是會從太緊的鞋子里脫出來,扭動它的腳趾,然后找到你。
當你安靜的時候,在你專心從事某種不太用心的事情時,深藏于無意識中的事物會解脫自己的鐐銬,并開始四處游動,就像風動的日子有白絮從三角葉楊上紛紛飄落一樣。不知怎么的,這些松動的種子在你的腦海里浮動,彼此發(fā)現。在它們覺得相互投合的時候,它們會融合在一起,一個新思想就形成了。
世界上本無什么新的原創(chuàng)思想,世上只有舊思想的新的并列,并由過往的無數代人傳承下來。如果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理由可以借用,那我們應該贊美自己的祖輩。
如果蘇格拉底今天仍然在世,而且過著他的思想生活,他有可能是——個釣魚者。他甚至有可能是一個喜歡用干蠅釣魚的人。不管他喜歡哪一種釣魚方式,都有某種東西對我說,他會使自己的釣魚生活保持簡潔,會讓他的生活整整齊齊,有條不紊。他不會花很多時間去看電視,他不會去商場逛來逛去。反過來,你會發(fā)現他遠在某條溪邊,或者坐在星空下的營火旁思考問題。他會是一個有趣得無法想像的人,可以與之談話,而且——他只會用一根魚竿。
喜劇是必不可少的
許多年前的一個初春,我?guī)б晃簧鐣W教授一起去釣魚。我是他帶的研究生之一,所以想盡量貼近他,好讓他給我的學期論文弄些高分。他明白我這個意思,因此這筆交易聽起來不是很賴。
社會學家多半是些怪里怪氣的人,是介干彬彬有禮的英國紳士與袖珍計算器之間的那種東西。史密斯博士是一位謹小慎微的人,喜歡愛爾蘭粗花呢,上課穿襯衣,結領帶;去比薩店也穿襯衣,結領帶。如果我不威脅,他可能準備穿著襯衣扎著領帶去釣鱒魚。
我們準備去釣魚的那條河春水泛濫。我用膝蓋折斷一根白楊木,給自己做了一根拐杖。我建議這位博士先生也這么做。
“廢話,”他脫口而出,“我可是涉水專家。”
“您請便。”我說,一邊彎腰請他在前面走。
吏密斯博土在我前面大步跨入急流之中,不出三步,他便滑入水面以下,只剩下他的那頂羊毛帽順流漂下,標志著他的失蹤。他倒卜的時候還想強撐住身姿,那個樣子你可以想像出來,就是一位英國貴族在春潮激蕩的水流里沉下去的的時候做出的體面姿態(tài):不出聲,很鎮(zhèn)定,沒有尖叫,也沒有肢體的晃動,倒下去的時候發(fā)出的濺水聲絕不超過麝鼠落水。
史密斯博士最后在下游一處極有希望的水坑里冒出頭來,而且還抓住了自己的帽子,這個時候,我抹掉眼角笑出的淚水,揮揮手問他水下有些什么東西。水下有沒有值得尊敬的鱒魚?那個小坑值得我們去拋幾竿嗎?根據所觀察到的水族生命形式,他建議使用什么樣的干蠅為奸?
史密斯先生從溪流里爬出來,溪流之水也從他身上淌下來,他沒有能夠回答我的任何一個提問。反過來,他憤憤地瞪我一眼,那種眼光連鋼鐵都會被凍住的。
我們那天沒有的到什么鱒魚,史密斯博士的心情一直也沒有好起來。我生了一堆火來烤他的衣服,讓他保持溫暖,他還是沒有笑起來。我猜你永遠也不想帶這樣一種人出去釣魚,他從來者環(huán)覺得自己也可以在查理卓別林的電影里面當一個主角。
其實,在釣魚的時候,一陣突然的風暴有可能會使你掉進湖里。開過六小時的車找到一條河后,你的魚浮子會動十分鐘,然后就長時間—動不動了。你跌倒的時候有可能把自己最喜愛的魚竿給折斷,洗鱸魚的時候有可能將大拇指劃一個大口子。在碼頭上起錨的時候你可能向后倒下去,一頭撞在防水墻上?;蛘撸蝗粫灤瑫灥较胨赖某潭?,魚鉤
鉤住了一個朋友,或朋友的魚鉤鉤到了自己身上……這是釣魚時出現的一錯百錯的喜劇,也是人生中的一錯百錯劇,了不起,無處不在,沒完沒了。如果你在這樣的時候找不到快樂,那你還能在哪里找到呢?
對一個釣者來說,默默地忍受不快、痛苦甚或悲劇都是不夠的,他必須慢慢養(yǎng)成喜歡這一切的習慣。畢竟,是喜劇使我們與蜉蝣類或魚類分開的,也只有智慧才使我們與陰郁者有所區(qū)別。
沒有笑聲的釣魚之旅可算不得是釣魚。要達到這一步,必須要有某種開心的東西,最好有某種不好的事情發(fā)生才行,尤其是某種又不好但又令人好笑的事情發(fā)生,而且最好是發(fā)生在活該的人身上,喜歡抱怨的人最好。
中年樂事之一,就是跑廠一條大魚而又沒有發(fā)起脾氣來。
釣魚就該是不確定的
人都想確切地得到什么東西,釣魚的人也是一樣。有些釣者在假定應該很熱鬧的釣魚變得很冷清的時候會變得死氣沉沉。他們會抱怨說:“我們一天都沒有碰到魚兒咬鉤,你只好說上個星期把它們都釣光了。”這些人就是“陽光下的釣者”。
釣魚要靠運氣。釣魚本來就應該是不確定的。
如果釣魚不靠運氣,那人們就該稱其為捕魚了。釣魚是一種形式的賭博,但不像玩彩票那樣無聊。挑選彩票號碼是一種傻瓜行為,因為這并不要求具備任何知識、天賦、技能、實踐、時間,什么都不需要——當然只需要人們孩子氣地相信奇跡就行。
反過來,釣魚卻不是一種傻瓜游戲,它更像是玩21點撲克牌游戲。你對娛樂場所(棲息地)、游戲規(guī)則(魚)和或然率(水、食物供應和天氣狀態(tài))了解得越多,你贏的機會(釣到魚)就越大。
如果釣魚是賭博,至少那是一種智力賭博,運氣只在其中起很小的、不太為人注意的作用。運氣是這樣一種原始的概念,我相信任何讀完了小學的人都不會相信它,更不用說在這上面打睹。
要在釣魚活動,或者在玩21點撲克牌游戲中獲勝,你得具備兩樣東西:大腦和技術。你還得去玩一玩。你不能夠僅僅靠思想就贏21點,你僅靠思想也無法釣到一條魚,你得親自去釣一回。
要知道自己是否贏了21點或者釣到一條魚,是否愛上誰,是否在生意上成功了,或者自己想干的一番大事業(yè)是否成功,惟一的辦法就是投下賭注,得參與進去。沒有賭注,不直接去釣魚,那就沒有贏的機會。這就是人生的道理。
“陽光下的釣者”希望得到確切的事物。“你能肯定我們能夠釣到魚嗎?”他們問,“你如何知道我們不會浪費時間?”
我從來都不想浪費一分鐘時間說服“陽光下的釣者”去釣魚。如果他們想要確切的結果,他們應該留在家里看電視。而釣魚就像人生,本來就不應該是確定的。
不要虐待魚兒
對魚要溫柔一些。它們活在溪流、湖泊和河流以及大海里并不是要遭人罵的,如果你吃魚,要很快和果斷地殺死它們——就像你自己死的時候也希望來個痛快的一樣。
如果你放掉魚,那就快快地放掉,溫柔地對待它們,就好像你自己也想以這樣的方式被人釋放一樣。
因為我們都是星辰構成之物,彼此一樣在時空和宇宙里走過一遭,萬不可沒有體恤之心,萬不可虐待同行的旅客。
(張宇摘自2001年6月9日《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