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離子
初至英國,在大街上看到自行車飛駛而過,騎手身著彩色緊身衣,背上斜貼著閃光耀眼的橘黃色帶子,屁股撅得比頭還高、頭上頂著一只鞋子,鞋帶從耳朵前掛下來系在下巴底下。我覺得奇怪極了,便問同學(xué),同學(xué)說那不是鞋子,是抗撞擊頭盔。僅一會兒工夫,竟過來過去了十多輛賽車,我暗暗佩服英國賽車運動員竟能在汽車洪流的夾縫里無畏而靈巧地穿行,說不定他們還是國家隊的呢。正想著,迎面的汽車流里突然冒出一位老翁,也是臀高頭低地趴在自行車上,穿戴更復(fù)雜:雙臂和腳踝都箍著巴掌寬的閃閃發(fā)光的黃布套,戴著紅手套,還蒙著防塵面具,也是車快如飛。我嘖嘖贊嘆英國還有如此老驥伏櫪的賽車手。旁邊的同學(xué)趕緊說明他們不是什么車手,只不過是普通的騎車人。在英國,我從未見過有像我們中國人那樣直挺挺地坐著騎車的。我班的騎車好手克依,天生是駕馭自行車的優(yōu)良“爬行動物”。一天在海邊游泳,看到克依背上有半尺多長的瘀傷,他說是被自己的自行車撞的。我開動形象思維,想了好久也想不出克依腳下的自行車怎么會撞到他自己的背上。
我從直立人向“爬行動物”進化的過程不如別人順利,從網(wǎng)上看到一位要離去的中國博士出售他的二手車的廣告后,我找上了家門。可是得意洋洋地騎上他的高頭大“馬”還不足一分鐘,我就一頭栽進了草叢里。因為趴著騎車,支撐身體的兩只手臂要強壯如腿才行,而我雙臂的大腿化才剛剛開始。
第二次挫折發(fā)生在去快遞公司物品待領(lǐng)總站的路上。郵遞員多次送郵包上門但找不到我簽字接收,不得已把郵包存到了待領(lǐng)總站。公路上空蕩蕩的,前后沒有任何車輛行人。郊野的風(fēng)光美不勝收,我邊騎車邊左顧右盼。突然,身后一聲吼叫,嚇得我本能地猛提剎車。自行車立刻減速,我卻因慣性向前撲出去,自行車則翻滾過來,重重地砸在我的背上。原來,大聲吼叫的是一輛在我后面足有幾十米遠的大卡車.來英國幾個月了還從沒聽到過汽車嗚叫,無論是車滾如流,還是人車相逐,英國的汽車似乎從來不會鳴喇叭。因此冷不防聽到一聲車鳴,竟差點兒被嚇破膽。也正是這個跟頭,才讓我明白了為什么克依會被自己的自行車撞了脊梁。至此,我已明白,在英國騎自行車,一不怕苦是遠遠不夠的,還要二不怕死才行。
每到周末,我便騎上車去我的朋友亞瑟家聊天和學(xué)英語。亞瑟是名退休教師,除英語外,精通法語、希臘語和意大利語、日子久了,我便結(jié)識了亞瑟的鄰居韋勒。韋勒是位七十來歲的高個子老頭,瘦骨嶙峋,留著八字胡。每逢外出,他都要提著一根與他同樣精瘦的手杖,儼然一副今已罕見的維多利亞時代的紳士振頭。他這根或許是象牙制的已泛黃的細杖,總讓我聯(lián)想到我國清末民初時對此的雅稱“文明棍兒”和俗稱“打狗棒”,卻總弄不明白為什么韋勒老人還要這玩藝兒相伴,因為
他身體硬朗,走起路來目不斜視,健步如飛。亞瑟告訴我,那是根打車棒。我—時沒能理解。
又一個周末的下午,我剛要走進亞瑟家的院子,只見韋勒拖著文明棍兒從鄰院出來,因天寒,他披著一件風(fēng)衣。此時,七八個青少年男女正騎著自行車唧唧喳喳笑鬧著從馬路那頭歪七扭八地蜂擁而來,眼看就要撞上韋勒了。只見韋勒不慌不忙,高舉手杖,劈頭就朝迎面而來的莽撞小伙頭上的“鞋子”砸去。“啪”的一聲,“鞋子”被打得歪到了一邊,少男少女們哄笑著從韋勒身邊疾駛而過,惟恐再挨上一棍。我于此猛然發(fā)現(xiàn),在遍地狗屎的馬路上向“騎士”們開戰(zhàn)的這位當今世界的獨行俠,想必有西班牙血統(tǒng),是介于堂吉訶德和斗牛士之間的角色。
亞瑟說,院子前的馬路是禁止自行車通過的。韋勒早就發(fā)誓要把那些孩子揍下車來。
在英國,自行車還真的幾乎是無路可走。城市道路上沒有自行車道,自行車又被禁止在人行道上通行,因此,只能和鋼鐵身軀的汽車大軍為伍而爭搶車道。但與汽車較量,我從來沒贏過。有一次我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的床上,原來是一輛汽車差點兒把我送進了地獄。此后一個月里,我總覺得自己還在大街上凌空飛越,地球也在繞著自己旋轉(zhuǎn),眼前的房子和人讓我目眩目眼花。
盡管騎自行車危險萬分,英國人仍對它情有獨鐘。自行車最早是由法國人西弗拉克伯爵于1791年發(fā)明的,他在人類歷史上第一次把兩個木頭車輪前后連接起來,1861年,另一位法國人布魯內(nèi)爾第—次為車輪裝上了曲柄。但英國人認為1885年本國人斯塔利發(fā)明的有鏈條傳動裝置的自行車才是真正的自行車。在19世紀的最后十余年里,法國、英國,德國每年要制造10萬輛自行車,就像今日造汽車一樣。但時光荏苒,英國當初善造自行車的能工巧匠的后代們,如今只會開個鋪子修自行車了。英國大街上跑的自行車,大多產(chǎn)自意大利和其他亞歐國家。
對旅英的中國人來講,在英國,自行車有兩大怪。一是修車鋪只換輪胎而不補輪胎。哪怕是昨天換的十條新內(nèi)胎,剛扎了個小孔,修車師傅也只是把它拆下來扔掉而換上一條新的。你想補胎嗎?那好,算一下人工費,直讓你覺得不如趕緊換個新的!所以中國學(xué)人都自己補胎。第二怪是背著車座進圖書館。在英國街邊,到處可見用鏈子鎖在電線桿、欄桿上的自行車,往往不是少了個車輪就是缺了個車座,切不要以為是被誰偷走了。原來,是主人拆下來背著去逛商店或辦事去了,因為英國的許多自行車都是可拆卸的。有一次我去圖書館,忘了把車座拆下來放進背包里,等我傍晚出來時,發(fā)現(xiàn)車座已被拆走了,只好坐在鐵管頭上騎回家,讓屁股疼了好幾天。
自行車是英國交通一大頭痛的難題,出租車司機和警察恨不得把它們趕盡殺絕。冷不防竄到汽車面前的自行車的確是減少交通事故率的最大障礙,所以交通法規(guī)對騎車人的要求嚴苛得無以復(fù)加。例如,自行車不僅要裝燈,還要裝合格的反光鏡,一到晚間,自行車必須打開前后車燈。騎車人必須戴頭盔和手套,并身穿反光服或在前胸后背貼上反光帶,或在腳踝手臂套上反光箍。事實上,這些措施的確救了不少騎手的命。但不少自行車手們認為這些辦法遠遠不夠?;蛘呤菫榱斯?jié)能;環(huán)保,或者是為了保命,英國有許多大大小小的自行車運動團體,整日忙著宣傳自行車代替汽車和保護車手的問題。
在離我們學(xué)院不遠的路邊,有一家自行車修車鋪,生意十分紅火;顧客自然都是學(xué)生。車鋪老板名叫戴維,大學(xué)時代他是獲過獎的業(yè)余賽車手,現(xiàn)在是自行車運動的積極鼓吹者,也是本市自行車運動協(xié)會的主席。每年他都要發(fā)動大學(xué)生車手們騎車上街游行,不是宣傳世界無(汽)車日,就是要求設(shè)自行車道。迫于學(xué)生們的要求,愛丁堡市政府破天荒地撥巨款在愛丁堡周圍的馬路上建立了自行車道。戴維每年還向本地議員遞交幾個關(guān)于自行車的提案,其中一項稱,降低城市交通事故率的根本辦法不是限制自行車,
而是限制汽車。他主張制定法律,規(guī)定在城市里汽車的數(shù)量必須少于自行車,而且汽車的速度不得高于自行車。他在由他主編的免費報紙《自行車人通訊》中說,應(yīng)允許自行車每小時行30公里,而汽車只能讓它每小時開15公里!
誠然,戴維的奇談怪論并非人人都愿理會,因為自行車并不全是城市交通的受害者,有時它也是肇事者。三年前,英聯(lián)邦大會在愛丁堡召開,36國的元首云集此地。矗立在山脊上的愛丁堡大學(xué)的新學(xué)院,是一組有幾百年歷史的宏偉挺拔的哥特式建筑群,是各國游客的必游之地。那天下午,我騎著自行車從新學(xué)院的大門口沿犬大路直沖下去,耳邊風(fēng)聲呼呼,俯瞰下方的王子大街,一切繁華盡收眼底,心中好不得意。前面就是急轉(zhuǎn)彎,我趕緊側(cè)過身扭過車猛拐過去,驟然發(fā)現(xiàn)前方十多米處有八九個西裝革履的一群人正緩步上山。這時,我的車像俯沖的轟炸機,要再次轉(zhuǎn)移身體重心而猛拐已來不及了。我死命捏緊車閘,迫其減速,在即將撞入人群的一剎那,我騰身躍起,順手讓車拐了一下,讓它從人群邊上飛過,自己則直直地飛向人群,一下子撲在其中的一位大個子身上。大個子跟著倒退了好幾步,被簇擁在他身后的幾個人托住,才沒有徹底摔倒。而我則因大個子作緩沖,雖然摔倒在地,似乎也未受傷:所有的人一下子把我圍住,迅速將我的手腳按住。這時,被人扶起來的大個子撥開人群擠上前來看看我,關(guān)切地問我有沒有受傷,并讓人立刻放開我。我試著站起來,感到?jīng)]什么事,便一個勁兒地向他道歉。這時,有兩個人拿出了手機,向大個子說要打電話報警。大個子制止了他們,并關(guān)切地問我,要不要為我叫救護車。我說不需要了。
大個子問:“你能確信?”
我左右擺了擺頭頸、抬了拍腿,說:“我確信?!?/p>
大個子拍拍我的臂膀,微笑著說;“先生,當心好你自己?!闭f完,領(lǐng)著一幫人繼續(xù)上山了。
后面的一名男士惡狠狠地對我說:“他是牙買加總統(tǒng)。你好運氣。我們真想把你送進警察局!”
我心里一陣發(fā)毛,心想,叫警車來帶了我去,不罰個100英鎊也得去勞動幾天。我感激地望著正遠去的牙買加總統(tǒng)的背影,心想:真是惹了小人要出事,惹了君子不礙事.祝好人一路平安!從此,我騎車格外小心,既為了自己,也為了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