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奶牛一樣美麗

露痕輕啜

我一邊津津有味地舔著雀巢咖啡的雪糕，一邊躺在沙發(fā)上聽欣欣第N次的叮囑。欣欣是我的好朋友，前年已經(jīng)很幸福地嫁作他人婦，我還記得在婚禮上，她笑得掩不住的小爆牙和婚紗一樣雪白。欣欣是個大好人，她除了打掃她家和他老公的個人衛(wèi)生以外，還經(jīng)常到我家來替我整理整理書柜，熨熨衣服什么的。

此刻，她一邊熨我的一件白底黑點的連衣裙，一邊囑咐我今晚上參加聚臺的時候，不能像往常一樣還未動筷，眼睛就很執(zhí)著地盯著雞大腿，或者喝湯的時候發(fā)出巨大的聲音……我知道，這又是欣欣給我安排的相親聚會。一群未婚的大青年坐在一起吃吃飯，跳跳舞，然后對上眼的，就互相交換電話號碼，單獨行動。這樣的聚會無聊透頂，成功率據(jù)說只有百分之一，可星座書上說，這個星期我會遇到真正的愛人，所以無論如何我要去。

猛吸一口氣后，把二尺一的腰塞進(jìn)了一尺九的裙子里，一陣挺胸收腹翹臀后，發(fā)現(xiàn)腰部的贅肉怎么也掩飾不了。欣欣看了后，連連皺眉搖頭，說怎么又在橫向發(fā)展，我嘿嘿笑兩聲，說都是冰淇淋惹的禍。欣欣想了一下，把掛在門背后一個白底碩大黑點的皮包給我挎上，說正好，又配衣服又遮腰部贅肉。把我送到門口作了一個“V”，然后給了我一個飛吻，叫我明天給她好消息。

亞里士多德說，相同羽毛的鳥，自然會聚在一起。我和欣欣從小學(xué)就非常合得來，每次看著自己日益擴(kuò)展的腰圍，只需轉(zhuǎn)過頭看看欣欣的爆牙，我就很坦然了。造物主是公平的。所以這么多年來，欣欣對爆牙心安理得，我也對贅肉不舍不棄。

可今天晚上聚會上的男女很顯然和我不是同類的鳥。她們身上穿著。MYTENO裙子，手上戴著雷達(dá)手表，腳下是鱷魚皮的皮鞋……看看自己身上在夜市買的連衣裙，我下意識地用臂夾緊了欣欣那只碩大的皮包，希望它可以把我整個人都裝進(jìn)去。

令我失望的是今天聚會晚餐盡是些蔬菜水果沙拉一類的……怎么吃得飽?在喝下三杯果珍，吃下四塊蛋糕，吞掉五只香蕉后，我終于發(fā)現(xiàn)三點：在場除我以外的七個女生全部都穿帶有加厚杯形的胸罩：而在場所有男士除了一個身著灰藍(lán)色襯衣的男人以外全部都在看那些女生，只有那個穿灰藍(lán)色襯衣的男人出乎意料地盯著我。

當(dāng)“灰藍(lán)襯衣”向我走過來的時候，我想，終于遇到一個識貨的，我在考慮，一會兒告訴他呼機(jī)號、手機(jī)號還是家里的電話?

“灰藍(lán)襯衣”個子比我高很多，這讓我在仰頭望他的時候，不用擔(dān)心露出雙下巴。“灰藍(lán)襯衣”深深地看著我，很紳士地說：“可以認(rèn)識你嗎?”

“當(dāng)然!”我有些慌亂，心如鹿撞。

“你很特別，你知道嗎?”他想了想說。

“嗯?什么?特別?”我瞪大了眼睛。

“是的!你真像從大草原里出來的。你讓我想起了卡斯拉里那幅《牧牛女》的油畫?！?/p>

“我很像擠奶的秀麗小姑娘?”我用最甜美的聲音問他。

“不!你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很像油畫中那只奶牛。”

柏?fù)P說，依潛力和爆發(fā)力的強度來說，男人不過只是男人，而女人則不然，每一個女人都像是一顆核子彈，不發(fā)揮潛力則罷，一旦爆發(fā)，能把全世界人的眼珠都嚇得掉出來。

而我當(dāng)時不過是摔爛一個盤子，他的眼珠就快掉下來了。我說你這人怎么這樣呀，拿別人開涮?他心虛地說他說的是事實。還說最優(yōu)秀的男人忠于思想。

我把捏緊了拳頭的手放在身后狠狠地說：“先生貴姓?”

他說免貴姓歐，叫歐翔。

我說：“歐翔!我記住你了！別落在我手上！”我放下話來。

“喂喂！你叫什么名字！我為什么要落在你手上?”他在背后掩不住笑地問道。

“醫(yī)院護(hù)士！”我轉(zhuǎn)過頭甜甜地對他一笑。

欣欣仔細(xì)看了看我那身連衣裙和皮包，開始了自我檢討：“好像還真有點像奶——”，“?！弊诌€沒說完，我就跳起來叫她閉嘴，欣欣只好把嘴合起來，連同她的小爆牙。只是后來，欣欣每次叫我的名字都叫“奶牛霹”了!

我有生以來從沒有如此地希望一個人生病，我常常譴責(zé)自己這樣有違職業(yè)道德，但我一聽到欣欣叫我“奶牛露”，就忍不住希望歐翔害點什么病落在我手上。

六一兒童節(jié)，我遇到了歐翔。如愿以償?shù)?，而且是在醫(yī)院里。

走進(jìn)3—1號病房，迎面而來的就是他四十二碼的腳。他打著繃帶的腿吊懸得很高，一只手也因骨折被吊在胸前。我確定白色護(hù)士帽沒有戴歪，所以歐翔歪著的頭的樣子一定是因為吃驚過度。

我微笑著對他說：“見到你真高興，還記得我嗎?”

“相逢何必曾相識?”歐翔有氣無力。

我拿出紗布開始給他受傷的腳踝換藥，他殺豬般的聲音在病房中響起。

他呻吟著說，對一個病人來說，仁愛、溫和有時比藥物更靈。我說，誰說的?他說是“陀思妥耶夫斯墓”，我一用勁，在他的腳上用紗布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jié)后面無表情地對他說：“不認(rèn)識?！睔W翔問，他大概要住多久的院?我說沒準(zhǔn)，總要十天半個月的吧!然后沖著歐翔懊惱的樣子眨了眨眼睛。

欣欣說歐翔是一個非常倒霉的人，理由是，醫(yī)院里那么多護(hù)士，怎么就偏偏遇到了我。我說那叫幸運，像我這么時時都關(guān)心他病情的護(hù)士已經(jīng)不多了。后來我才聽值班醫(yī)生說，歐翔的腳踝是在商場里為救一個從電梯里滾下來的小朋友扭傷的。為此我才對歐翔稍微有了一點好臉色，給他換藥的手也不是那么重了。

歐翔申請了特別護(hù)理，于是每天午飯后的半個小時，我都必須替他讀報兼聊天。他說隨便讀點什么吧，我說我辦公桌上只有—本書，他問什么書，我說是《孕婦每問必答》。他說，那算了。

后來，他托人帶來了一本王朔的《看上去很美》。我于是讀給他聽，“陳南燕沒事就愛掐方槍槍的臉蛋，方槍槍說他喜歡這種柔軟的手指，一用勁就能感到肉下骨節(jié)的硬度，這手指接觸到皮膚的時候，用了一種委婉的語言，譯成書面文宇就是：溫存……”讀到這里，歐翔說我不生氣的時候，給他換藥的手指也給他這種感覺。我堅信這是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馬屁戰(zhàn)術(shù)。趕緊提醒自己別忘了卡斯拉里的《牧牛女》。

歐翔說這個故事很長，在他出院前恐怕是讀不完了。然后小心謹(jǐn)慎地問：“出院以后你還會替我念這本小說嗎?”

我愣了愣說，除非你想再住進(jìn)來。

這一刻，我分明看到了一簇火焰在他眼睛里跳躍?？晌矣趾懿皇菚r機(jī)地想起了《牧牛女》里那頭奶牛。

歐翔終于出院了。出院的時候，我正好休假。換班的時候，我慣性地走進(jìn)他的病房，迎面而來的再也不是他晃晃悠悠的腿，房間里空蕩蕩的，我心也是。

接下來的日子，我依然給其他病人做特護(hù)，也讀書讀報，可我卻非常懷念那本《看上去很美》不知道它的結(jié)局，因為沒有給歐翔讀完，但我卻不愿去書店買。

星期天，懶懶地在家看電視，欣欣打電話說剛給我買了一條裙子，一會兒就給我?guī)н^來，正好給我當(dāng)今晚聚會的戰(zhàn)衣。我說什么聚會?她說是她老公單位的舞會，我一定要去看看，沒準(zhǔn)看上個順眼的。我說饒了我吧，出了一次丑，還不夠呀，欣欣說，這次保證不會，這次的裙子可漂亮了。我一想起欣欣的爆牙，就難以相信她的品位。不過欣欣的苦心讓我感動不已。上次聚會是為了我自己，這次去，是不愿辜負(fù)欣欣的一片好心。

欣欣這次給我?guī)Щ氐娜棺邮羌t底白點，和上次那件除了顏色不一樣，其他沒什么分別，我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我問欣欣，真的要穿這件裙子去?

欣欣說一定要。

死就死吧！貝多芬說，真正的友誼是基于相近性情的結(jié)合?？磥砦液茈y否認(rèn)和欣欣的品位不在一個檔次。

舞會上，我百無聊賴，一個人躲在角落里嗑瓜子，然后我看見了一雙四十二碼的鞋。抬起頭來一看，是穿灰藍(lán)色襯衣的歐翔。

“我可以認(rèn)識你嗎?”歐翔問。

我屏住呼吸瞪著他，仿佛他剛剛從天而降。

“當(dāng)然!”

“你給我的感覺很特別，你知道嗎?”他滿眼笑意地說道。一如我們初識的對白。

“又像卡斯拉里《牧牛女》里的那只奶牛?”我又好氣又好笑。

“不!這次比較像——七星瓢蟲！”歐翔哈哈大笑。

“歐翔！”我有些氣急敗壞。

“嘿嘿!我說的是事實，優(yōu)秀的男人是忠于思想的?！?/p>

歐翔一只手拉起我進(jìn)入舞池，一只手放在我腰部第二根肋骨上，輕輕地在我耳邊說：“雖然上次我說你像一只奶牛，但——看上去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