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媚兒”媚不媚？

［美］劉荒田

E-mail，電子郵件，有人取諧音，譯為香艷的“伊媚兒”，這該是男人的作為，非這般親昵，如何表達男性對先進通信工具的熱情?女人方面，對電子郵件的鐘愛，該甚于男性，這可是速度最快的飛短流長，最便捷的“串門子”，最隱秘的私房話呢!舊金山《紀事報》一位女專欄作家說：“(女人)之鐘愛電子郵件，一如午后郵件之于18世紀英格蘭的女士——它放在盤子里送來，沉甸甸的奶白色信封里頭，是親密朋友的短柬。這些朋友，也許兩個小時前才從你這兒離開，剛作過暢談，興致還高，意猶未盡，在信中再事發(fā)揮。”

從前孔夫子說過，男人對付女人的難處，在于難以掌握距離：“遠之則怨，近之則狎。”其實，所有人際關(guān)系的麻煩，都聚焦在“遠近”的分寸上頭。有了“伊媚兒”，難題不成其難——咫尺與天涯，隨光標(biāo)而調(diào)整。近如朝夕相見的夫妻或者情人，可以憑它通款曲，這可比口頭的“我愛你”更為豐富和浪漫。比如，一位正在上班的丈夫，在給妻子的“伊媚兒”里，不但吩咐把凍牛肉從電冰箱里拿出來化凍，還提醒她給一位建筑商打電話。末了，來點體己話——“我記得你是怎樣美麗哪!”遠的呢，可以拉近。古人“天涯若比鄰”的夢想，終于成為現(xiàn)實。比如，一對姐妹，鬧了別扭以后，通過“伊媚兒”，雙方把分歧開列出來，通過網(wǎng)絡(luò)一條條加以討論，終于解開了心結(jié)。一對母于，關(guān)系一直很僵，兒子搬到外地后，兩人每星期交換一次“伊媚兒”，嘮叨的母親在網(wǎng)上不說廢話，郵件的內(nèi)容包括：幾頁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建議和家鄉(xiāng)瑣聞，加上從報紙掃描來的有趣知識，反正，兒子若不喜歡，按按“取消”鍵就行。不過，兒子在最近的一封“伊媚兒”上說：“我還是希望我們一起度過節(jié)日?！?/p>

有一利必有一弊。千媚百嬌的網(wǎng)絡(luò)“伊人”，渺遠、虛幻；具體可觸的，只是硬件：電腦、十五英寸到二十英寸的屏幕、鼠標(biāo)。軟件呢?林林總總，無奇不有，可是，你無從捉摸，不能把憑。一次，朋友來電話質(zhì)問我：“我給你發(fā)了至少5個伊媚兒，干嗎不回一信?”我竭力爭辯：“壓根兒沒收到過!”對方說：“還誑人呀!我的電腦明明白白地說：‘信件已發(fā)給收件人，人間有騙子、奔騰第三代的晶片還沒具備說謊的功能呢!”“我沒收到就是沒收到，騙人總得講究個動機吧?你的伊媚兒既不是情書、支票、遺囑，又不是什么致富錦囊，床上秘芨，無非一般的禮節(jié)性問候，至多討論若干文學(xué)問題，收到了，為什么要瞞你?”“那就怪了，電腦也會搗蛋么?”“還用說?‘千年蟲就是元兇?！边@時，我對著話筒，腦海里，“伊媚兒”卻似奔月的嫦娥，在浩淼的天空飄浮，終于消失在星光深處，連裙裾的碎影也沒留下。郵局里頭的“死信”，好歹是實物；即便是大海里的“瓶中信”吧，百十年后，也許盼得來有緣人。伊媚兒呢，按一下鼠標(biāo)固然可以滅跡；發(fā)出去，也可能在空茫宇宙中迷路、失落，“死無對證”，害得發(fā)收兩方發(fā)生無窮誤會。最后我在電話中，向朋友引一句西洋雋語，牛開玩笑地結(jié)束爭端：“有人問我，牛油和人造牛油，我們該吃哪一種呢?我答道：寧信母牛而不信化學(xué)工廠?！币馑际牵喝绻氵€把我當(dāng)成朋友，那么，請給我的人格投信任票，而不要盲從缺“人性”又乏“世故”的勞什子電腦。

愛爾蘭詩人奧丹那休說：“關(guān)于電子郵件，好有一比：在外頭熬過漫長的白天，晚上回到家，看見七十個人待在廚房里?！本Ａ叩娜耍诺粜?，癱在沙發(fā)上，在急需獨斟一杯威士忌，或者洗個淋浴的當(dāng)口，喜不喜歡多達“七十位?的、吵吵嚷嚷的賓客呢?至于我，恐怕得悄悄繞過廚房，徑直進臥室蒙頭大睡去。

(周明霞摘自2001年9月26日《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