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棄是一件最容易的事

塞　林

十年前，我是個每天記日記的家伙，一口氣記了五年多，一天不缺。那時侯的生活說不上“豐富多彩”，所以連“與××聊天，談宇宙起源問題”、“路上見一絕佳美女，恨無緣相識耳”等也全都記錄在案?？赡菚r候的思想絕對豐沛，喜歡就各類問題發(fā)表長篇論述，一寫就是七八頁，甚至長達(dá)二十多頁。除了這些，還有很多今天看來感到臉紅的話：“又打牌半天。我發(fā)誓，今后再也不玩這種無聊的游戲了!”后面的感嘆號又大又粗，且絕對不止一個?？墒堑诙靺s照樣上場。還有：“我決定，從明天開始，不抽一支煙，不喝一滴酒，現(xiàn)在到了考驗(yàn)?zāi)阋庵镜臅r候了！”可是這樣的努力每一次都是在室友的誘惑之下宣告失敗，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如果我被敵人關(guān)在牢里，可能只要他們拿出一支煙，我就會投降。其實(shí)，什么“誓言”，什么“決定”，都架不住自己的心念一轉(zhuǎn)：“唉，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

放棄——也就成了我青春時代的主要線索。我太善于放棄，也習(xí)慣了放棄，不以放棄為恥，反以放棄為榮，因?yàn)槲铱偰苷业嚼碛蔀樽约旱呐R陣脫逃和出爾反爾開脫，那些理由都很高明，很聰明，很機(jī)智。小到打牌戒煙，大到愛情人生，我屢屢放棄。說一些，“大”的吧。20歲，放舜初戀，理由是“太熟悉了”；21歲，放棄考研，理由可以寫滿十頁紙；22歲，放棄出外闖蕩，因?yàn)閼岩勺约菏遣皇怯猩婺芰Γ?3歲，再次中途放棄考研，理由之一是“不想看已經(jīng)看過的書”；25歲，第三次在最后一刻放棄考研，理由可以說上二天兩夜，其中之一是“不喜歡武漢”；27歲，放棄到廣州，理由是“再到一家新的報社從頭干，年紀(jì)大了十點(diǎn)，如果再早幾年……”；同年。放棄到某文學(xué)雜志社，理由是“收入偏低，再說，很快就可以拿到房子”……一年一年，激情衰退，理想變色，越來越不明白，自己到底該干什么，又能干什么?然后，糊里糊涂，就到了“告別的年代”。

現(xiàn)在終于知道：放棄一點(diǎn)都不高明，放棄是一件最容易的事。人要做一件事，也許只有一個、惟一的一個理由支持著你，可要不做一件事，會冒出成千上萬個借口?？晌虻竭@一點(diǎn)，代價太昴貴了。這代價就是黃金般的青春歲月。

在我放棄考研后，一直都關(guān)心著我的導(dǎo)師，一位著名的美學(xué)教授給我寫來一封信，他對我在最后一刻的放棄感到震驚，語氣里流露出的那份焦急和傷心至今令我感動。我一直把對他的歉疚埋在心底。他信中的一句話對我印象至深。他說，人生當(dāng)中會有各種各樣的機(jī)會，有的機(jī)會失去了可以重來，有的錯過了就再也不會出現(xiàn)。我明白他的意思，因?yàn)槿说男牧K究是有限的，就像一只船，在滿帆的時候不能乘風(fēng)破浪，怎么能寄望它遠(yuǎn)航萬里呢?

逐漸地不太習(xí)慣說“理想”兩個字，而用“想法”代替，于是，經(jīng)常問別人也被別人問：“有什么想法沒有啊?”“沒什么想法?！本瓦@樣，偶爾在一些場合(比如大學(xué)校園)聽到有人談“理想”之類，會感到渾身不舒服，甚至還有點(diǎn)心理優(yōu)勢，想：“你多嫩??！”開始更關(guān)心手頭的事，身邊的人，開始考慮單位里的小得小失，丈量人際距離啊，議論是是非非啊……心胸越來越窄，心情越來越壞。這是怎么了?在一次出差的長途汽車上，我頓悟到，這是因?yàn)樵诓恢挥X中我已經(jīng)放棄了“理想”。除了在乎、計較身邊的這點(diǎn)事，我還能關(guān)心什么?在陽光底下，燭光的搖曳微不足道；在大海面前，被風(fēng)吹皺的一池春水又算什么?可是當(dāng)理想的陽光和等待遠(yuǎn)航的大海缺席時，燭火的微微搖曳和池塘中的小小波紋就能成為擾動心情的閃電和驚濤，心境也就失去了本該有的明媚和遼闊。李商隱有句名詩：“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鷯雛竟未休?！兵P凰志趣高遠(yuǎn)，小小一只死老鼠根本不入其眼，當(dāng)然不會為它而煩惱?？墒牵绻沂且恢桓静幌腼w翔的爬行動物呢?

有部日本電視劇，故事很無聊，可主人公的一句話卻被我牢牢記住了：“人生是沒有彩排的，每一天都是現(xiàn)場直播?！蔽覀冊跓o意識當(dāng)中會有一種傾向，以為人生會有一直播的那一天，所以平時常常放縱自己。其實(shí)一生就在“平時”中度過，每一天都不可重復(fù)。每天都同樣重要。珍視時間，設(shè)定目標(biāo)并努力地堅持去接近它，這就是30歲的我。不再需要豪言壯語，更不會輕言放棄。至少在目前，我還不甘心僅僅成為電影《猜火車》(Trainspotting)開頭旁白中說的那樣：“選擇生命，選擇工作，選擇職業(yè)，選擇家庭，選擇可惡的大彩電，選擇洗衣機(jī)、汽車、鐳射碟機(jī)，選擇健康、低膽固醇和牙醫(yī)保險，選擇樓宇按揭，選擇你的朋友，選擇套裝、便服和行李，選擇分期付款和三件套西裝，選擇收看無聊的游戲節(jié)目，邊看邊吃零食……選擇你的未來，選擇生命?！蔽抑浪f得很真實(shí)。可如果你說生活只能是這個樣子，那我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