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超
《生命的留言——死亡日記》的作者陸幼青先生于2000年12月11日清晨6點50分離世。本刊編輯部愿與各界人士一起深切的悼念這位與癌癥抗爭了六年始終不言放棄的勇士本期刊發(fā)一位22歲的青年作者在陸幼青,一位是外國人他們的經(jīng)歷雖然不同卻有一點相似,他們都是在知道自己即將離世后,采取了與以往不同的態(tài)度,至少是采取了與眾不同的行為方式來對待余下的生命,表明對人的生命意義的某種體悟與覺醒,對生命的珍惜和善待盡管他們采用的方式完全不同。
同時,本期還發(fā)表了社會學(xué)家鄭也夫先生的相關(guān)文章。
鄭生生從“追求偉大”和“自我表現(xiàn)”的角度談了對陸君的一些想法。其實“表現(xiàn)”就是人的生命狀態(tài)和過程,無論誰,不都在時時刻表現(xiàn)著嗎?如果說,陸君臨終前作著“追求偉大”的表現(xiàn)那么這表現(xiàn)是值得肯定的,因為它感動了許多人,并給他們帶來利益。其實,我們和陸君一樣都面臨著必死的一天,也都不知道死期何日降臨,只是死期遠近不同。陸君意識到死期將至現(xiàn)時我們則很少想到。如果我們也能從陸君的表現(xiàn)中有所醒悟,從現(xiàn)在起也從“追求偉大”的目的出發(fā)也改變一下自己的生活方式 ,表現(xiàn)一番無論對自己如何,至少對別人而言,恐怕更多是一件好事一件善事吧。
“死亡”是人類從來不愿提及的字眼與話題。還未能脫俗的我們,在快樂生活的每一個時刻,有誰愿意去思考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死亡的事實呢?“人從躺入搖籃的那時起也就是走向墳?zāi)沟拈_始!”
“向死而生”這是多么可怕但又蘊含哲理的話語啊!對于死亡,我從心底里也是很避諱的。但近期讓我讀到的兩個東西方各自“代表”關(guān)于死亡的故事,卻讓我不得不仔細思考起死亡的話題了。也許正是從那時開始,我才開始慢慢體會出了“活著”這兩個字的分量。記不起那天是下著大雨還是晴空萬里,在報紙上看到了一篇有關(guān)上海青年陸幼青的報道。可以想象,一個被病魔折磨的幾近崩潰的男人,如果在知道只能度過自己今生最后一個生日時將是一種何等的悲涼!可以想象,一個丈夫在得知生命之燭即將燃盡之際,他與妻子一起在生日前夕去給自己挑選墓地又是怎樣的一種心情!有關(guān)癌癥的生命,從來都是這樣的沉重,而陸幼青呢?與我們所預(yù)料的不同。在醫(yī)生斷言陸幼青還剩下100天的日子后,他選擇了一種與死神握手前最“與眾不同”的方式——開始記錄并寫下自己臨終前的思考——死亡日記。這本名為《生命的留言——死亡日記》的日記也正是從醫(yī)生宣布他“死期”后的那時起開始在網(wǎng)站上刊登。一個正在倒數(shù)著生命的人會有怎樣的心靈感悟呢?從那天起,我開始特別關(guān)注起有關(guān)他的每一篇報道,而每次不論讀到的是他在榕樹下網(wǎng)站發(fā)表的文章也好,亦或是閱讀他在接受部分媒體的專訪也罷,我感覺自己并不只是在閱讀一篇簡單的文字報道,而是帶著一顆心去閱讀人生的話題,一個讓我這個年齡幾乎不能承受之重的話題——“活著”究竟有怎樣的分量?讀到陸幼青的故事時,在字里行間中,我從心中漾起的不僅是對一個行將逝去的生命的惋惜,更重要的是,我開始讀出了人活著的意義。原來,“活著”雖然念起來是最輕松的詞語,但它卻也是最難“拷貝”的生命軌跡。
我會永遠記得陸幼青在其10月23日因病重宣布封筆的最后一篇日記中寫道:
最后一個生日將來了,而我要走了。人生總有那么多的節(jié)骨眼當然受不了。我實在不敢在這樣的時刻稍加逗留,更不敢深入地去想一些事,因為,心,會碎成片片。
人生無常。我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人的死亡故事會如此牽動無數(shù)人的心,更沒有想到他可以給人帶來心靈和生存意義上如此大的震撼。陸幼青的故事讓我領(lǐng)悟了生命的質(zhì)量,是由他整個人生坐標中的每一點組合體現(xiàn)的。人生的坐標有多有少,陸幼青卻被死神無情地扯到了點數(shù)少的這一邊。盡管他也抱怨過命運的不公,也哀嘆過生不逢時,但他的特別之處就在于,他在這個過程中明白了一個道理,人活著的最終意義是在于體驗這個有長有短的生命坐標組成的過程!看著陸幼青與他親愛的妻子的照片,讀著他不屈服于命運安排的倔強話語,聽著他依舊談笑風生的聲音,我們除了屏息觀看外,還有什么更適合的詞語去描述心中欲語還休的那份感覺呢?因為,讀他的故事,你不忍哭泣……
陸幼青的故事將會成為我們探討死亡的長久的話題。在我看來,似乎不曾有過哪一個普通人,像陸幼青一樣,生命最后的步伐會被許多人凝神靜數(shù)。而我,也成為了他們中的一分子,聽說了他的傳奇,讀過了他的話語,更見證了他的勇氣,雖然未曾真正與他走近,但我深信,自己將終生仰望他的靈魂,因為這也許是我一生也無法企及的境界!
如果說活著的意義就是給他人帶來啟迪與思考的話,陸幼青無疑將成為我們探討當下社會中一個常被故意遺忘的話題時最好的,被征引最多的題材了。雖然我們活著的人還不能在完全意義上正視死亡的話題,但陸幼青的故事讓眾人如此關(guān)注還是透出了人文關(guān)懷的重要性。我們能夠理解、 同情、感佩一個將要被疾病吞噬掉的人面對死亡的思考與抗爭,但誰又能體會一個特殊群體——死刑犯在另一種等待死亡過程中的心態(tài)呢?讓我們先來讀一段故事吧——
現(xiàn)年46歲的美國人威廉斯與中學(xué)同學(xué)雷蒙德·華盛頓聯(lián)手,在1971年創(chuàng)立了全美臭名昭著的“跛子”幫會,并自封“老大”,這個黑幫勢力一度氣勢囂張,在紐約市西部為非作歹,成了紐約治安的一塊頑疾。到了七十年代末期,該黑幫逐漸演變成了威脅整個加州地區(qū)的惡勢力。盡管華盛頓1979年在黑幫火拼中被殺,但威廉斯依舊借著自己的勢力無法無天,氣焰極為囂張。正所謂“法網(wǎng)恢恢”,威廉斯終于在1981年被州法院法官認定謀殺四名無辜群眾的罪名成立,并被判處死刑。
沒有料到的是,威廉斯在圣昆廷監(jiān)獄開始他的鐵窗生涯后,竟然“良心發(fā)現(xiàn)”,對自己十多年間為非作歹的罪惡行徑開始了反省。雖然身在獄中,但他卻一心想洗心革面,于是,他在獄中開展了一場旨在制止兒童參加街頭幫派組織的活動。為了提醒后人,尤其是青少年不要再重蹈他的覆轍,威廉斯還利用每次最多十五分鐘的電話通話時間,口述文稿,并由一名記者筆錄,為他編輯著作。在這本名為《我在獄中》的傳記中,威廉斯不但語重心長地提醒青少年不要參加街頭幫派,而且還“以史為鑒”,講述了自己在擔任“跛子”幫會頭目的罪惡生涯與經(jīng)歷。他在書中寫道,“我也從未想到‘跛子幫會的勢力會發(fā)展到整個加州地區(qū),我現(xiàn)在很想讓這類幫會不要再殘害無辜的青少年,特別是那些年輕的黑人不要再自相殘殺了”。據(jù)悉,這本特殊的自傳在1996年一經(jīng)出版,立即成為了暢銷書。
至于一個本應(yīng)令人厭惡的死刑犯怎么能和一個很神圣的和平獎牽涉在一起,提名威廉斯作為和平獎候選人的瑞士國會成員馬里奧·費爾表示,他提名已被判極刑的威廉斯角逐和平獎,主要是由于“威廉斯通過撰寫多本適合兒童閱讀的書籍積極參與推動國際和平,這一行為不僅改變了其本身,同時也在無形中幫助了其他人的一生。威廉斯做了一個非凡的工作,對于其他正在參與街頭幫派的小孩而言,威廉斯不僅是惟一憑借其特殊身份有機會靠近他們的人,也是惟一能夠帶領(lǐng)他們脫離街頭幫會的人?!?/p>
現(xiàn)在,威廉斯仍在不斷撰寫兒童讀物并為年輕人統(tǒng)籌國際和平工作,威廉斯同時還創(chuàng)立了一個名為“街頭和平”的互聯(lián)網(wǎng)站,他希望通過電子郵件和聊天室,能夠和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特別是加州和南非的邊緣青年進行交流,讓他們通過自己的得失經(jīng)驗早日受到感化并重獲新生。
在讀完這篇報道后,我再次因生命多棱鏡中所映射出來的種種“景觀”怔住了,一個死囚在天良發(fā)現(xiàn)后能夠作出與自己犯罪前格格不入的種種舉動,是什么原因促使而成的?我感覺到,在這個崇尚時尚與自我的時代,我們的社會正在忽視威廉斯這樣的人——由于“前生”犯下彌天罪過不得不在法律的制裁下提前結(jié)束生命的生命!而這種人最后的人生心態(tài)其實是最值得我們仔細思考并深入探究的。
死囚都是罪大惡極、十惡不赦之徒,他們被提前剝奪生存權(quán)利絲毫不值得我們?nèi)ネ?。殺人償?天經(jīng)地義——這是在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都認同的定律。這從常理上仿佛并不必商榷。但有沒有人仔細想過,這類罪犯在鋃鐺入獄后不得不提前結(jié)束人生前的那段日子,和他們最后的心態(tài)?
我們常常抱怨人生百態(tài),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過于復(fù)雜。其實,你也可能也會有這樣的思緒,哪怕只是一閃念;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原本可以很簡單,但由于利欲的引誘或偏狹無知卻可以瞬間改變這種關(guān)系。我們不能輕易改變一個人的性格,因為這個改變最終取決于每個人自己。而我們自己還是有可能諒解自己的朋友、親人曾做過的錯事的,因為我們曾經(jīng)親近過的人,都是我們自己情感網(wǎng)絡(luò)中的環(huán)節(jié)、紐帶,我們不愿因為一件小事就失去這種很重要的關(guān)系?!吧拼恕币彩俏覀冃撵`的需要,這種需要將我們和親朋好友間的不快化解。像威廉斯們這種特殊的群體,他們也可能希望自己在生命結(jié)束之際做一些善舉來彌補自己心中的罪惡感。他們此刻并不奢求法律能夠赦免自己本就應(yīng)該接受的懲罰,他們只希望在人生軌跡行將畫上句號的前夕,能夠通過自己良心的發(fā)現(xiàn)與有限的行為換回內(nèi)心的片刻安寧和坦蕩,但又有多少人能從人文關(guān)懷的理性角度去認真接受這種贖罪的心境呢?
威廉斯陸幼青面對的歸途都是一樣的——新世紀到來的曙光和自己能悉數(shù)計算的日子,都只能成為生命里程的一種未知和奢望。但威廉斯較幸運的是:他此刻并不用承受陸幼青那樣肉體上的煎熬與折磨。但威廉斯緣自內(nèi)心深處——良心上的折磨,或許并不比肉體的痛楚輕松多少。在讀過威廉斯的故事后,誰不認為他在懺悔與贖罪中誕生了一個新的生命呢?我們的世界有時過多的用有色眼鏡和習(xí)慣的心態(tài)來看待事物,殊不知,有這樣的一些人有一個愿望——通過自己的努力試圖去改變?nèi)藗兊牧?xí)慣性看法,并為將隨著社會進步而產(chǎn)生的這類人尋求一種觀念上的支持。
我曾試圖在威廉斯建立的網(wǎng)站里與他攀談幾句,并期許能從這次談話中得到更直觀的對生命意義探詢的某種認識,但由于種種原因,這種愿望并未能實現(xiàn)。但我并沒有過多的失望。因為,如果在閱讀與思考威廉斯故事的同時,我們悄然改變對他最后這段戲劇性生命坐標的看法,不就是我們想從威廉斯那里得到的訊息嗎?
本文提及的兩個主人公背景與經(jīng)歷大相徑庭,但我卻貿(mào)然把他們放在一起,并寫下了我的些許感想,之所以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是因為一個很簡單的原因,在面對各自屈指可數(shù)的生命旅程里,盡管心境不同、環(huán)境各異,但他們都送給了世人一份無形的財富——人活著可以簡單、可以沒有鮮花與掌聲,但卻不能沒有精神和斗志!一旦擁有了這筆無形財富,只要活著一天,就有它各自的精彩!
希望天下人善待生命,善待希望得到關(guān)懷的弱勢群體。
補記:2000年12月11日凌晨6:50分,陸幼青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步?!吧且驗橛薪Y(jié)局才絢麗的”。我時常在想,生命真是一個奇跡,不管在哪一個段落,都有最美麗的風景,只要不輕易的關(guān)閉心靈的窗戶……一路走好,陸幼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