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繼東
朱正先生說,他怕讀血寫的書。我比他脆弱,連淚寫的書也怕讀了。郭靜秋老用淚寫成《流放者之歌》,自印400本,分送親朋好友。我這個晚生,也被列為好友贈之,蓋因我們有鄉(xiāng)黨之誼。
十年前,我在湘西一隅,以編地方史志謀飯,識得郭老。他當時是湖南省藝術(shù)學(xué)校校長。他應(yīng)約寫給我的文章是回憶在家鄉(xiāng)領(lǐng)導(dǎo)土改斗爭的情況。幾年以后,我也來到他居住的這個城市,但因為忙生計,并不常來住。去年底,老報人向麓先生告訴我,說郭老自己印了本書,要送我一本。我得到這本書,讀完后,立即給郭老打電話,想說說我讀后的感覺??山釉挼氖枪侠习椤斈昃┝昱哟髮W(xué)中國文學(xué)系肄業(yè)的黃克和女士。我說到書中她兩個孩子的遭遇時,她竟在電話那頭哭了,雖沒哭出聲,但抽抽噎噎,半天沒說出話來。這時我只得以“一切都已過去”、“現(xiàn)在好了”之類的話安慰。放下電話,我怪自己不該觸動郭老老伴那根痛苦的神經(jīng)。
《流放者之歌》是郭靜秋老的前傳(他只寫到1979年),但也是郭老一家的苦難史。
郭老1948年湖大畢業(yè),大學(xué)畢業(yè)前,冒著生命危險加入中共地下黨。1953年他調(diào)入省文化局,兩年后,也許是領(lǐng)導(dǎo)“看不順眼”,也許是某種需要,他無緣無故被列為肅反對象。1957年他被打為“右派”,1962年全家被下放到屈原農(nóng)場當農(nóng)民,直到1979年才平反回到長沙。這期間,他備受折磨和摧殘。過苦日子時,因為他是右派,在省圖書館工作的妻子黃克和就被下放漣源勞動,餓成了水腫病;他被發(fā)配到東屯渡農(nóng)場勞改,每天清晨四五點鐘出家,晚上十點多才歸來,又累又餓,瘦得皮包骨頭。當時正讀小學(xué)一二年級的孩子,一個七歲,一個八歲,放學(xué)了,他們有時在電影院門口撿煙蒂,剝出煙絲就賣給店老板,得個三角五角;有時冒著刺骨的寒風(fēng),呆呆地站在有坡度的街道旁,看到拉得很吃力的板車工,他們就走上前去,弓著腰,用手推,用肩扛,送過上坡后,他們也許會得個七角八角。那時孩子們盡管餓得慌,但得了錢總是要交給深夜才歸的爸爸。有時等著等著就睡著了,但皺巴巴的角票還抓在臟兮兮的手里,令做父親的看到這情形心像刀絞般難受。男兒有淚不輕彈。每每這時,郭老總是習(xí)慣地擦擦那干涸而深陷的雙眼。
郭老一家在屈原農(nóng)場當了17年農(nóng)民,住的是筑堤時蓋起的工棚,房的四壁是用蘆葦和稻草編織的,再糊上一層牛糞加泥漿,一家五口,面積僅15平方米。為了全家活下去,他學(xué)會了犁耙,農(nóng)活樣樣能干,喂雞、養(yǎng)豬、種菜,也是好手。好不容易熬過四年,“文革”爆發(fā)了,“革命的風(fēng)暴”無孔不入。按照那時“階級”分類法,郭老屬“二十一種人”,是“牛鬼蛇神”。造反派來抓時,他就高呼“共產(chǎn)黨萬歲!”“毛主席萬歲!”談到這里,我心里很痛,對他生出一種悲憫。我琢磨他呼喊這口號時的真實心境——盡管他說當時是為了免受皮肉之苦,但在我來看,他和當年鄧拓在“絕命書”上呼喊口號時的心境也許大致相似。
我說他的書是用淚水寫的,其實也有那淡淡的血。郭老劃為右派下放衡山勞改時,他年邁的老母不堪打擊,一夜之間命入黃泉;還有流落街頭而死的“右派”音樂家曾小帆,還有死于屈原農(nóng)場的“右派”導(dǎo)演熊秉勛,還有死于西湖農(nóng)場的“現(xiàn)行反革命”演員鐘曉峰,等等。郭老在書的后記中說:“噩夢醒來,舔干身上的血漬,寫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我十分悲愴,邊寫邊掉淚?!蔽蚁嘈胚@是真實的。我覺得,他的淚不單單是為自己,為他的一家,還為我們曾經(jīng)有過那樣的時代。
郭老是長輩,我是晚生。他以見證人的身份,留下這份檔案,已相當不容易了,但我偏偏是個認真的人。郭老“想把歷史的真相告訴人們”,但又為“迫害狂”而諱。我問他書中的C科長是誰,當時的省文化局長是誰,想置他于死地的是誰,他都含含糊糊。我曾建議他,如果精力還來得及,重寫此書,書名可叫“我所經(jīng)歷的政治運動”,當史料寫,全部實事求是,全部真人真事,去掉文學(xué)的描寫,那么其價值就太不一樣了。郭老卻說,他考慮過這樣寫,但當年撿過煙蒂的兒子和含辛茹苦過來的老伴堅決反對。他的書稿,老伴“審稿”時就刪去了兩萬多字……
在和郭老交談中,我知道他晚年是有反思意識的。他讀邵燕祥,讀季羨林,讀朱正,讀李輝,……還讀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讀文化批判等隨筆文字。他尤其贊賞韋君宜《思痛錄》的反思深度,但在《流放者之歌》里,他反思的勇氣是十分有限的,甚至面對血和淚的“完全”真相,他也自覺或不自覺地躲閃起來。他顯然是心有余悸,但誰應(yīng)對此負責?
去年學(xué)界爭論余秋雨要不要懺悔時,有許多見解,但我是主張懺悔的。如果一點懺悔也沒有,又怎么去作像樣的反思呢?沒有一個民族的整體反思,要歷史不再重演又何等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