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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喊一聲“媽媽“好辛苦

      2001-04-29 13:44:46王曼文
      大眾健康 2001年7期
      關鍵詞:后媽繼母文文

      王曼文

      在我的故鄉(xiāng)小城有一句俗話,叫“穿破爛,喝清湯,莫找后母娘。”說的是后媽大多狠毒。這一定論被小城人世代相傳,沒媽的孩子都怕有后媽。不曾想,這個不幸的事實也落在了我的身上,在我5歲時,父親為我找了一個繼母。

      那時的我多少知曉一些世事,對于繼母,我幼小的心靈一開始就生出強烈的反感。所以當多嘴的街坊問我叫她什么時,我狠狠地說:“叫狗狗?!?/p>

      繼母好像并不計較我對她的敵意,照樣為我洗頭洗澡,有好吃的仍是往我碗里夾。她言語不多,總是任勞任怨地做家務事,把家里整理得井井有條。我的冷漠和孤僻,她看在眼里,所以從不敢與我親熱,隨時都小心翼翼,有時甚至還要看我的臉色行事。

      漸漸懂事后,我有些明白繼母所做的一切并不是怕我,而是想以她的言行來換取我對她的親近。我心里的堅冰開始融化,慢慢地對她產(chǎn)生了一些好感。上小學一年級時,有天下午放學,我照例走向繼母接我的地方。天下著小雨,她卻沒在。一位要好的伙伴慫恿我到她家去,我說后媽要來接我,小伙伴不屑地說:“不管她,她又不是你親媽?!碑斃^母在同學家里找到我時,已是晚上9點。她滿身雨水,一下將我抱住,驚魂未定地說:“終于找到我的文文了?!睘檎椅?,她幾乎跑遍了大半個縣城。她那種失而復得的驚喜對我觸動很深。

      從那以后,繼母每天風雨無阻地準時接我送我,直到小學畢業(yè)。在繼母多年的親情滋潤下,十幾歲的我已經(jīng)很尊敬這位我從未叫過一聲媽媽的長者。記得繼母也曾給我講述一些感人的故事,用心良苦地啟發(fā)我叫她一聲媽,可倔強的我就是緘口不語。

      上初中時,繼母對我的學習特別關心。她有文化,經(jīng)常給我講一些人生道理。有一天晚上在院里納涼,她第一次向我敞開心扉講述她的經(jīng)歷:她12歲時父母離異,很快她就有了一個后媽。后媽尖酸刻薄,她是在打罵中長大的。初中畢業(yè)后,后媽以無錢為由剝奪了她上高中的權利。面對父親的軟弱,她負氣出走,一邊賣苦力一邊自學,直到進修完了大專課程,才在親戚的幫助下進了縣綿紡廠工作。因為要發(fā)奮進取,她錯過了婚姻大事。月光下,她拉著我的手飽含深情地說:“你是一個懂事的孩子,我一定會做你稱職的母親?!蔽冶焕^母苦難的身世深深打動,此時此刻,我多想親切地叫她一聲媽媽,但我除了熱淚滾滾外,怎么也張不開嘴。

      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重點高中后,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急劇下滑,繼母又因廠子改制而下崗,全家人的生活就靠父親那點微薄的工資。為了不影響我的學業(yè),繼母在街上支起鍋架賣三角粑,每天能掙幾元錢。后來她又批來水果、蔬菜,在炎熱的夏天拉著板車賣。每天晚上她都把賺來的錢數(shù)給我看,并無限憧憬地說:“這些錢存起來,供你上大學用?!崩^母的含辛茹苦成了我學習的動力,我更加勤奮,成績名列前茅。此時,我已經(jīng)深切地感受到,十多年來我一直沐浴在繼母的寵愛里,繼母對我從來不存異心。比起周圍許多有親媽的孩子,我所享有的母愛更深更廣,我為擁有這樣的繼母而深感幸運和滿足。

      我腦子里也有疑問,繼母為什么不再生育?她從未生過孩子呀。一次偶然的機會,使我了解了真相。在臨近高考時,學校放假一天。我正在客廳沙發(fā)上午睡,有位阿姨來家玩兒。她和繼母以為我已睡熟,便無所顧忌地說起話來。那位阿姨嘆息說:“文文要是你的親身女兒該多好!”只聽繼母說道:“文文這孩子聰明,一定有出息,我就把她當自己的親生女兒,我們要好好培養(yǎng)她。我從跟她爸結婚時就商定不再要孩子,以免感情發(fā)生偏離?!崩^母沉默半晌,又壓低聲音嘆息道,“只是,這孩子一直沒叫過我一聲‘媽。唉,畢竟是孩子,只要她心里有我,也就不難為她了?!蔽倚睦锔星榈暮樗疀坝颗炫?,眼淚忍不住悄悄地滑落下來。我多想翻身撲進繼母的懷里,響亮地叫她一聲媽媽。那天下午,我獨自來到郊外,對著無人的原野,瘋了般地叫著那久違的兩個字:“媽媽——!”“媽媽——!”我要用這聲聲呼喚來證明自己的良心,證明自己還是一個血肉之軀!

      那時,我已長大成人,完全通曉事理,我知道對一個可敬可愛的長者不能老是你我相稱,加上繼母那濃濃的慈母真情的感化,我曾一次又一次地下定決心要親口向繼母叫出那兩個字。但年齡越大,自尊心越強,我一次次地鼓勵自己、責罵自己都無濟于事。我悔恨幼時的無知,為什么沒在不諳世事時就養(yǎng)成稱呼習慣??赡菚r父親和繼母怕傷害我,一味地遷就我,根本沒在乎這事,如今生性已定,改口已難。真是容易叫時不想叫,想叫媽時叫不出?。?/p>

      我開始期待一種我和繼母都處在忘我的激動狀態(tài)出現(xiàn),比如喜從天降,或依依惜別,或久別重逢。身臨此情此景,我也許會突然叫出一聲“媽”來。這樣的機會不是沒有過,當我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當繼母送我遠行而千叮萬囑時,當繼母千里迢迢來校看我時……我多次涌到喉頭的聲音都被難言的羞怯和矜持擋了回去,過后我又總是懊惱不已。我把我的情感經(jīng)歷講給我的同窗好友聽,她們馬上有了主意:“叫不出口,寫得出來呀?!庇谑俏以诩倚胖蟹Q呼了“媽媽”,父親在回信中說,繼母看到這親切的稱呼,高興了好多天。

      大學畢業(yè)后,我分到了異地城市工作,不久就成了家。我生兒子時,繼母坐了幾天火車趕來侍候我,把我的飲食起居照料得十分周到,我和兒子被調養(yǎng)得白白胖胖,她那細致入微的關愛和拳拳慈母心,令我萬分感激。我想,做了母親后,就該喊得出“媽”來了,但嘴皮仍像貼了封條,一個字也蹦不出來。繼母對我的關愛越深,我背負的愧疚就越重。我?guī)缀踅^望地認定,這種心靈的隱痛將伴隨我一生一世了。

      真是想不到,我的絕望被我親愛的兒子制造的一個極其偶然的機會擊破了。兒子4歲時,我們一家三口回老家過年。除夕之夜,兒子頑皮地在家人之間躥來躥去,他一時成了全家逗樂的中心人物。沒想到小家伙突然叫住我,把家人一個一個指著讓我叫給他聽。第一個指的就是他外婆:“你叫她什么?”“媽媽?!蔽颐摽诙?。指到孩子他爸時,我不知是叫“老公”還是叫“先生”,大家都笑了起來,一切都在不經(jīng)意之間。而在大家哄笑之時,我偷偷地瞥了一眼繼母,她在笑,但我發(fā)現(xiàn)那笑里分明浸透了一半的哭。為了掩飾自己,她站起身來,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走進廚房,就在她轉身的那一瞬間,我看見她雙眼淚光閃閃。

      我心里頓時涌出一股酸澀。為了等待自己親手養(yǎng)大的繼女這聲輕輕的呼喚,一個繼母把她一生的心血、慈愛和青春年華都交給了歲月的風風雨雨,生生等白了頭。我為自己過去對繼母所做的一切而羞愧,同時又為我和繼母這份真實的情感而幸福和驕傲。我要感謝兒子,是他幫媽媽實現(xiàn)了一個封塵已久也渴盼已久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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