郇建立
鮑曼(Zygmunt Bauman)是英國著名的社會學家,現為利茲大學和波蘭華沙大學退休的社會學教授,是現代性與后現代性研究最著名的理論家之一。在當代走紅的英國社會學家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曾說:“對我而言,鮑曼是一個后現代性的理論家。”鑒于其對社會學與社會理論研究方面的卓越貢獻,鮑曼于1990年被授予雅馬爾費獎(Amalfi Prize),并于1998年被授予阿多爾諾獎(Theodor W. Adorno prize)。鮑曼以其現代性“三部曲”《立法者與解釋者》(Legislators and Interpreters Cambridge Polity Press,1987)、《現代性與大屠殺》( Modernity and the Holocaust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89)、《現代性與二難》(Modernity and Ambivalence.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1)而聞名于歐美?!蹲杂烧摗?Freedom Milton Keynes Open University Press 1988)也是這一時期的作品。
人們使用“自由”這一詞語時,很少去思考它的意義。自由的意義好像是顯而易見,盡人皆知的。鮑曼在《自由論》一書首頁中就指出,在某種意義上,自由猶如我們呼吸的空氣。我們不會問空氣是什么,我們也不會花費時間去討論它、論證它和思考它,除非我們進入了一個充滿人群的窒息的房間,并發(fā)現呼吸困難時。然而,自由的含義并不是顯而易見,無需解釋的。大多數對自由的學術討論都把它作為一個哲學概念、一個法律準則或一個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信條。然而,鮑曼提出,自由是一種社會關系,而非一種觀念或一個假定;自由從來就是一種特權,而且是某一社會關系內的特權。在《自由論》一書中,鮑曼對這一命題從理論和實例的角度進行了雙重論證。
自由意味著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你所喜歡的事。然而,你所做的或你想做的并不一定給你帶來你所期望的利益。自由社會不禁止你按照自己的希望去行動,也不為這樣的行動而懲罰你。但這只是根據自己的心愿行動的必要條件,而不是充分條件。你可以隨意離開這個國家,但是,你卻沒有錢買票;你可以從事一個你希望的工作,但是,你找不到這樣的工作;你可以說你想說的,結果卻發(fā)現沒有人聽。鮑曼指出,自由不僅僅是缺少限制——做事需要資源,而我們的愿望并不能使我們獲得這樣的資源,只能使我們錯誤地認為有沒有這樣的資源并不重要。所以,在自由的條件下,你可以說你想說的,做你想做的,但卻不一定能得到你所期望的結果。正是在此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自由并非僅僅是一種觀念或一個假定,它始終存在于某種社會關系之中。
鮑曼認為,自由從一開始就代表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社會狀況的共存;獲得自由意味著從一個較低的社會狀況上升到較高的社會狀況。這兩種狀況在諸多方面存有差異,最明顯的對立特征即:行動是依賴于自己的意志還是受制于他人意志的差異。如果你能夠依靠自己的意志行動,你就是自由的;如果你的行動受制于別人的意志,你就是不自由的。然而,自由個體并非是普遍的人類狀態(tài),它是歷史和社會的產物。作為普遍的人類狀態(tài)而出現的自由,在人類歷史長河中相對而言是一個新生事物,明確地說,它是與資本主義的出現密切相關的。資本主義為個體選擇自由提供了條件,如果沒有自由,其經濟活動的一切目標都不可能實現。
在《自由論》一書中,鮑曼明確提出,自由是一種具體的社會關系,一種社會狀況的非對稱性;本質上,它意味著社會差別。只有存在一些人渴望逃避的某種制約時,另外一些人才可能是自由的。如果自由意味著允許自由流動,那么,它也意味著有許多人被限制遷移;如果自由意味著從義務的束縛、工作的職責中脫離出來,那么,它也意味著另外一些人在受到義務的束縛,并承擔著工作的責任??傊?自由意味著一些人不受限制地行為,也意味著另一些人的行動受到約束。
鮑曼考察了自由的社會起源:在古代和中世紀的英語中,自由總是代表著一種豁免權,如免稅、不承擔責任,意味著可以享有獨特的權利。直到十六世紀末期,“自由”都是這種貴族身份、貴族特征的同義詞。后來,它失去了與貴族身份的聯(lián)系,但仍保留著其特權意義。在當代社會中,自由首先是消費自由,它是完美的消費者所具有的特權,而那些有缺陷的消費者(窮人)被排除在了“消費者宴會”之外。所以,自由是作為一種特權而誕生的,并且,從那時到現在一直都是這樣。
同福柯(Michel Foucacult)一樣,鮑曼十分重視功利主義思想家、監(jiān)獄改革者邊沁(Jeremy Bentham)的圓形監(jiān)獄理論。他詳細考察并分析了圓形監(jiān)獄內囚犯、監(jiān)視人員和管理人員之間的關系,用實例論證了自由只有在一定的社會關系中才存在,或者說自由本身就是一種社會關系。
在圓形監(jiān)獄中,囚犯是“拘留、監(jiān)禁、孤獨、強迫勞動和命令”的對象;囚犯的行為依賴于他人的意志。恰恰是由于意志的缺失,使他們成為囚犯。把圓形監(jiān)獄中的囚犯聯(lián)合在一起的是管理人員的意圖,他們讓監(jiān)視人員(監(jiān)獄警衛(wèi)、領班、醫(yī)生、教師)的意志取代囚犯的錯誤的或不可靠的意志。在圓形監(jiān)獄中,是監(jiān)視人員的意志,界定、指導和監(jiān)控了囚犯的行為。在此,囚犯對于命令他們所做的事情的感覺并不重要;他們是否把這一命令當作合法的,或是否“內化”了監(jiān)視人員的意圖,都不重要。圓形監(jiān)獄并不關注囚犯是怎么想的,只關注他們做了什么。當然,也沒有人問囚犯是否甘心情愿地做了他們所做的任何事情。
用邊沁的話說,圓形監(jiān)獄的本質構成了監(jiān)視人員位置的中心性。即是說,其本質是知識的非對稱性:監(jiān)視人員知道囚犯的一切,而囚犯對監(jiān)視人員一無所知。監(jiān)視人員的行為充滿了神秘,是不可見的,因而也是不可預測的。而囚犯所做的一切都處在監(jiān)視之中,從而使囚犯想象自己“一直處在監(jiān)視之中”。在此,監(jiān)視人員“明顯的無所不在”是真正重要的。一旦相信監(jiān)視人員的眼睛總在盯著他們,囚犯就不再按照自己的方式行為;他們沒有機會去實施他們自身的意志,因而他們的意志將由于缺乏使用而逐漸萎縮。
“看而不被看見”(Seeing without being seen)使監(jiān)視人員與他們所監(jiān)視的囚犯相比是自由的。在這種情況下,監(jiān)視人員有能力影響與限制囚犯的行動,用他們自身的意志代替囚犯的意志,從而使囚犯成了自己意志的對象。與囚犯相比,這一獨立與控制的結合構成了監(jiān)視人員的自由。自由是這種關系的一個方面,而在另一方面則是他治與意志的缺失。與此相關,監(jiān)視人員的自由僅僅指向一個方向(囚犯)。在許多其他方向,監(jiān)視人員卻是不自由的,猶如囚犯在他們面前不自由一樣。畢竟,監(jiān)視人員是被他人安排(而非自己的選擇)在圓形監(jiān)獄內去執(zhí)行具體的任務——看守與控制。
對監(jiān)視人員的控制猶如對囚犯的控制,采取了同樣的原則:即是通過知識的不對稱而實現的。監(jiān)視人員所占據的中心門房的內部,對囚犯而言是不透明的,不可見的,但對于他們的上司(管理人員)的注視而言,卻是開放的。管理人員可以隨時去根據自己的意愿去查看工作,而不讓監(jiān)視人員知道。對監(jiān)視人員而言,他是“顯然無所不在的”,猶如監(jiān)視人員對囚犯那樣。管理人員的自由限制了監(jiān)視人員的自由,猶如監(jiān)視人員限制了囚犯的自由。監(jiān)視人員不能選擇不對囚犯進行控制;也不能許可囚犯的自由??傊?他們的自由是不完整的。
管理人員對監(jiān)視人員而言是自由的,但他的自由同樣也不完整。他將受到自己利益的束縛。管理人員看到了讓囚犯從事商品生產的可行性,并因此把圓形監(jiān)獄本身看作一個可獲利的企業(yè)。所以,管理人員有自身的利益追求;他的利益告訴他需注意,囚犯要保持健康而強壯,他們不應逃避日常勞動,他們要養(yǎng)成工作習慣。這樣,利益一旦開始運轉,任何控制都幾乎不再需要。管理人員的利益被他自身的計算所“看守”。理性教導他懂得,他的利益要求圓形監(jiān)獄的目的要完全而不斷地被滿足。關于“你可以讓囚犯做哪些活”,邊沁對此作了簡潔而清楚的回答,“你可讓他們做任何事情,只要你能說服他們去做。”邊沁以管理人員的名義說道,“我請求在我的墻內廢除一切法律?!彼f,這不僅僅是為了管理人員的私人利潤,也是為了作為社會秩序之工廠的圓形監(jiān)獄的成功。
實際上,圓形監(jiān)獄可以被理解為“完美社會的縮影”。這是一個可行的社會,一個有序的社會,一個沒有犯罪的社會,一個積極尋求其成員最大利益、最大幸福的社會,一個具有生存和成功所不可缺少的角色和功能的社會。在這樣的社會中,圓形監(jiān)獄說明了一些人的自由使另外一些人的依賴成為必要;一部分人的不自由使另外一些人的自由成為可能。這就是鮑曼論證的“自由是一種社會關系”。
需要指出的是,“自由是一種社會關系”僅僅是《自由論》一書的中心命題。鮑曼不僅以圓形監(jiān)獄為例考察了“作為社會關系的自由”,而且還圍繞著這一命題考察了“自由的社會起源”、“自由的成本與利潤”、“自由、社會與社會體系的關系”以及“自由的前景”,提出了一系列具有啟發(fā)性的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