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 良
近兩年來,張一兵的《回到馬克思》引發(fā)了學術圈內相當熱烈的討論,有贊同的,有質疑的,也有反對的,其景象是近十年來所罕見的。特別有意思的是,在這些反對者中,既有張一兵師長輩的宿耆,也有他平輩論交的朋友。兩輩已經有了很深代溝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居然能就如此前沿的問題達成某種共識,這不能不讓人有所思考。無論是在公開發(fā)表的論文中,還是在研討會的發(fā)言中,反對者們都表示自己并不反對“回到馬克思”,但問題的關鍵在于“現(xiàn)實”到哪里去了。因為馬克思主義絕不是解釋世界的書齋學問,它以改變世界為己任。如果我們一味地關注馬克思本人的所言所思,那么,馬克思主義怎樣才能面對當下的現(xiàn)實,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怎樣才能成功呢?在《回到馬克思》和后續(xù)的自我辯護材料中,張一兵反復申明,他不是要搞馬克思主義的原教旨主義,但不管怎樣,在他的歷史現(xiàn)象學的期待視域中,兩個基本的“現(xiàn)實”——中國的市場經濟和歐美的后現(xiàn)代,確實是“缺席”、不在場的。如果張一兵不在這兩個問題上有所交代,對他的各種批評想來是不會銷聲匿跡的。
中國的市場經濟自不必說,但馬克思主義是否要關注后現(xiàn)代,對于這個問題,老先生們肯定是要有所保留的。因為對很多在蘇聯(lián)馬克思主義哲學教學模式中成長起來的老先生來說,馬克思主義哲學就是無產階級的世界觀和方法論,有無產階級政黨和社會主義國家才會有馬克思主義哲學,西煼劍犅恚熆慫賈饕澹牭比環(huán)鍬恚熆慫賈饕澹牎?燒廡├舷壬顯然忘記了一點: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如果沒有資本主義及其消亡這一“時代”,也就不會有馬克思主義哲學這個“精華”,馬克思主義必須關注當代資本主義現(xiàn)實。作為一名長期研究西方馬克思主義的青年理論家,較之于他的前輩,張一兵更多、也更清楚地看到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得失,從《回到馬克思》的行文中我們很容易感受到,他很大程度上是在與西方馬克思主義對話。但張一兵絕對沒有想到,他的《回到馬克思》會與德里達《馬克思的幽靈》中譯本同年出版,從而直接遭遇“后現(xiàn)代”,并由此構成某種答問關系。
首先是應當怎樣看待“后現(xiàn)代”。對于后現(xiàn)代這個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西方能源危機之后逐步浮現(xiàn)的新的歷史時代,西方學者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莫衷一是。德里達本人對于社會現(xiàn)實原本是三緘其口,故作高深狀,使人覺得他似乎贊同利奧塔的看法,認為這是一個資本主義之后的時代?!恶R克思的幽靈》讓我們大吃—驚,原來他居然還是馬克思的繼承人,這個時代不過是資本主義的幽靈化幻影!張一兵沒有幽靈學,但有“歷史現(xiàn)象學”,當他把資本描述成一個能不斷分化、變形的“原一”的時候,我們看到,資本主義并不就像馬克思所批判的那樣,只是流淌著血淚和罪惡,而是像孫大圣那樣,有諸般變化。雖然我們不能肯定張一兵是否贊同杰姆遜的“晚期資本主義”理論,但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他會認為后現(xiàn)代本質上是資本主義的一種新的表現(xiàn)形態(tài)。
其次是馬克思主義的“一”與“多”問題。雖然只有一個馬克思,但我們都有屬于自己的馬克思,這也就是德里達要在幽靈后加復數(shù)的原因?!痘氐今R克思》讓很多同行感到不痛快、甚至是憤怒的地方,就在于它仿佛宣稱自己擁有真正的馬克思,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偽造、贗品。如果張一兵真的這么想,那就太可怕了。好在張一兵從不隱瞞自己的成長歷程,這樣我們也就發(fā)現(xiàn),他一貫反對的只是那種馬克思主義的“體系哲學”,他所要回到的只是馬克思的“科學的批判的方法”。馬克思曾說,燒公鵝的調料也是燒母鵝的調料,既然如此,運用馬克思的方法去分析、解決不同的問題,從而得出的不同的“主義”,自然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了,唯一的前提是,這個方法得是馬克思的,而非什么高克思、俞克思的。
最后是馬克思主義的普遍性和民族性問題。當黑格爾說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的時候,他自然是歐洲中心論的。而當?shù)吕镞_說馬克思是復數(shù)的時候,他顯然已經解構了前者的中心論,賦予各個文化區(qū)域以平等的地位。作為一個中國人,張一兵自然明白,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勝利正是因為它與中國的特殊性結合在一起了,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主義必須是民族的,我們必須建構出屬于中華民族自己的馬克思主義。
古話說,磨刀不誤砍柴工。如果回到馬克思是為了陶鑄面對現(xiàn)實的理論武器,那么,這比隨便拿著一把鈍刀就匆忙上山,顯然要更加明智。但是,如果張一兵總是在磨刀而不去砍柴,那么,哪怕刀子再銳利,他也只是一個“智叟”。我們認為張一兵是愚公而非智叟,但真相究竟怎樣,這完全取決于張一兵本人今后的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