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菊如
美國人喜歡把自己住的房子稱做“家”,而家中之家恐怕就是廚房了。
有一次到一位美國朋友的家中去,進了門則看到廚房里有一橫幅:“家,甜蜜的家”(Homes,sweethome)。朋友是個單身的職業(yè)婦女,每天都忙碌,上班下班,三餐幾乎都在外面草就,家中的廚房形同虛設(shè)。可是,當我們坐在她家的廚房喝咖啡,分著她從超市買來的現(xiàn)成的櫻桃派的時候,“家”的感覺,那種溫馨而親切的感覺便油然而生,話題也變得隨意而多元。
從此之后,我開始注意美國人的廚房,尤其在自己買房的過程中,更是過夠了看人家廚房的癮??捶孔樱捶孔又袕N房的造型和結(jié)構(gòu),屋內(nèi)的設(shè)計和擺設(shè),主人的趣味和嗜好,如同看一個人一樣,從外面的皮相和風格中可以分析出里面的性格和背景。
有的人家,廚房的桌面上堆滿了東西,從干花鮮果到相片工藝品,熱熱鬧鬧,顯示出主人的熱情和瑣碎。有的人家,廚房整齊簡潔,光可鑒人,足見主人的嚴謹和仔細。有的人家,廚房小而局促,這家人的經(jīng)濟狀態(tài)令人一目了然。有的人家,廚房大而氣派,新進雅痞的味道依稀可聞。
大而氣派,寬敞而明亮,其實也是大多數(shù)美國人喜歡的格局。任何人走進這樣的廚房,看到落地的大玻璃窗下,陽光不邀自來,灑在藍天般色彩的轉(zhuǎn)角長沙發(fā)上,清爽的木制地板當中潔白的大理石吧臺上好酒橫陳,都會感到一種驚訝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和美妙的不可言喻的享受。所以,現(xiàn)在的土地開發(fā)商在推出新款房子的時候,總是以大而氣派、寬敞而明亮的廚房以及浴室為號召,以此迎合大眾的需要。一棟新房子,臥室盡管可以很小,書房盡管可以很暗,可是,現(xiàn)代的廚房一定要豪華,一定要寬敞,采光一定要好,視野一定要開闊。因為,美國人的廚房是家中最主要的活動場所,娛樂休閑,開派對待客,工作學習,都可以在這里進行。
這樣的構(gòu)造和氣氛在傳統(tǒng)的中國廚房中還比較罕見。中國人的廚房似乎僅限于做飯,它的存在基本上是因為它的功能,狹小局促和油膩也就在所難免。記得自己在很多年之后第一次回上海,高高興興地踏進家中的廚房,第一句話居然是:“廚房這么小這么臟啊。”說得大家一愣,自己也立即后悔莫及。
后來幾次回國,發(fā)現(xiàn)上海人的居住條件日新月異。曾經(jīng)熟識的親戚朋友鄰居紛紛遷入新居。新房子的漂亮和寬敞確實令人賞心悅目,不過,很多新房子中的廚房卻依然承襲舊上海時代“灶披間”的格局,有點小有點窄有點封閉,被安置在房中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
寬敞舒服和安寧,自然是家所以成為家的理由之一,而清潔,更是廚房成為家中之家的必要條件。
剛到美國時,在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家中“Live in”,包吃包住的代價,是每天晚上做一件家務(wù):清洗廚房。
美國人做飯很簡單,不起油鍋不炒,尤其對待蔬菜的辦法,只有兩種,不是生吃便是水煮。所以,老太太家中的廚房雖然大而莊嚴,洗碗擦桌子清潔爐灶的功課三下五除二便可結(jié)束,拖洗地板也非難事,十幾分鐘后大功告成。擦燈具需要爬上爬下,頗費一點周章,而令人頭痛的事情莫過于擦餐柜中的銀器了。
有一天,正和老太太一起擦銀器,老太太說,從前也有一個中國來的留學生住住這里,什么都愿意干,就是不愿意擦銀器?!八f,擦銀器很無聊,浪費時間,浪費生命。”老太太疑惑地問:“她怎么這樣說呢,真是不可思議。”
我聽了便想,那位留學生說的話其實很可思議,因為這恰恰是我接下來要說的心里話。
當年住在擦銀器的老太太家的時候,曾經(jīng)認識過一個也是大陸來的留學生。她的運氣比很多人要好,有姑媽一家在此地收留她。我與她談話的時候,談到了自己在老太太家洗廚房的經(jīng)驗。她便告訴我,她的姑媽雖然沒有銀器,對廚房的事情也非常講究。每次她在廚房做菜,姑媽總是握著一片大林布,跟在后面,沿路擦洗,一點油漬都不會放過,嚇得她不太愿意到廚房去了。
有一天,我到她家中去看她,她正在廚房中炒菜。油還未熱,青菜就立即放下去?!斑@也算炒青菜嗎?一點聲音也沒有。”我問。中國人炒菜一直都是熱火朝天的。鍋碗瓢盆的聲音,油煎火爆的聲音,向來是廚房交響樂的組成部分。如此鴉雀無聲的廚房似乎不是中國人的廚房,至少將中國人的食文化搞得毫無趣味?!昂冒?,我們索性來好好炒一炒,燒一頓像樣一點的中國餐,反正姑媽一家都出去了。”她一邊豁出去似地說道,一邊痛下決心地拉開冰箱門。
我便幫著她炸雞腿,煎魚塊,炒蔬萊。廚房中一時“吱”,“吱”,“咋”,“咋”,“乒”,“乒”,“乓”,“乓”,油煙中香味撲鼻,好不熱鬧。
正當大炒特炒,燒得興奮的時候,房子中的火警監(jiān)測器突然叫起來,嚇得我們一時魂飛魄散。原來,廚房中冒出來的油煙觸發(fā)了安裝在房子中的火警檢測器。于是,我們趕緊手忙腳亂地熄火關(guān)爐子,撲東撲西地開窗開門,并急中生智地用一張塑料紙罩住火警檢測器,以免驚動當?shù)叵狸牎?/p>
后來,我有了自己的房子和自己的廚房,才明白過來:按照美國的法律,每個家庭必須在房子中安裝兩個以上的火警檢測器,其中,廚房是重地,火警檢測器必不可少。
幸虧,同學姑媽家的房子是老式的房子。如果是稍新一點的房子,火警檢測器發(fā)作之后,就可能啟動安裝在房子中的滅火系統(tǒng)。假如滅火系統(tǒng)也同時發(fā)作,大水自動地從頭頂上方傾盆而來,同學姑媽家的家具和地毯豈不要全部“泡湯”?
火警檢測器自然是美國設(shè)計和制造的,它不會將中國人轟轟烈烈的做飯炒菜的特點考慮進去??墒?,于法于理,中國家庭又不得不安裝這樣的火警檢測器。所以,在美國安居樂業(yè)的中國人早就已經(jīng)將家中燒飯做菜的方法徹底改良。當年同學曾經(jīng)學會的安靜無聲的方法其實就是改良后的程序,在久居美國的中國家庭中成為一種規(guī)范。
有一陣,國內(nèi)的一個朋友到美國來做短期訪問,暫時住在我家。每到周末,他便在廚房中大顯身手。只要他一開鍋,廚房中便開始烏煙瘴氣,搞得我心驚肉跳片刻不得安寧。除了將家中所有的門窗大開之外,我惟一能做的,便是像同學的姑媽那樣,拿了一塊大抹布,跟在他后面“幫忙”。從那之后,我徹底弄清楚了,為什么此地的美國人不愿意將房子出租給中國人,為什么很多此地的中國人也不愿意將房子出租給剛到美國的中國人。因為,他們不太愿意有一個十分中國化的廚房。
中國人在家炒菜受到如此的限制,做出來的中國菜必然失去原汁原味。加之,每一次炒菜結(jié)束之后,家庭主婦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弄干凈廚房,使之恢復原狀。這,會讓人產(chǎn)生一種得不償失的感覺。
在法理之外,再加這條“情”的壓力,比較忙碌一點的中國人便開始與廚房疏遠。所以,在美國,中
國祖?zhèn)鞯奈幕幻绹幕牡谝粋€結(jié)果,便是中國人的廚房逐漸變得和美國人的廚房相似,首先是一種擺設(shè),其次才有它的功能。
我相信,這一點必然是促成中國餐館在美國各地蓬勃發(fā)展的主要原因。中國人可以避開自己家的廚房,卻避不掉天生而成的一個中國胃。如果能以極小的花費來解決吃飯的大問題,又何樂而不為呢。于是,中國餐館便成了中國人的大廚房。這一點,和美國人一樣,美國人的餐館歷來就是美國人的大廚房。
走進中國人的大廚房,大致體會得到中國人在餐飲方面的傳統(tǒng)。而走進美國人的大廚房,也可以了解美國人在餐飲方面的文化。
簡單說來,中國人聚集在一起,總是非常熱鬧,當餐館中有色香味助興的時候,更是吵得天翻地覆,不但聲音很大,肢體語言也很生動。弄不好會有兩個付賬的人,爭先恐后地拉來扯去,跟打架一樣。美國人看不懂的地方正在這里:為什么這些中國人在一起大吵大鬧大叫大打的,臉上卻一個個還都笑嘻嘻的呢?
美國餐館的氣氛就安靜多了,大家背頸挺直,目不旁視,吃飯吃得很小心,動作也很小心。萬一有人要說話,也總是把嘴巴先擦干凈.食物全部吞咽下肚之后方能開口。
很久之前,我到一家美國的快餐店吃晚飯,一坐下來,便舒舒服服地將右腳伸直,探到對面無人的座位之下。吃著吃著,我突然在眼角處看到臨近的一個美國女人一直在打量我。當我問訊的目光和她相遇時,看到她對我微微搖著頭,似乎意有所指。我反觀一下自己,才意識到自己的吃相確實不太雅,便不聲不響地收回了腳,挺直了腰板坐正。那個女人才對我笑著點了點頭,似乎放心滿意了。
我相信這個女人,如果不是在美國人的大廚房,如果不是忍無可忍的話,一定不會管這種閑事的。
美國人在吃的形式方面非常周到,非常文明,注意每一個細枝末節(jié)。而在吃的內(nèi)容方面卻不甚用心,不花時間,不講究,不求甚解。有一次在中國餐館,我們請一位年輕的美國朋友吃飯。席間,當侍者上一道有頭有尾的全魚時,他高聲怪叫起來:“這是什么?這是什么?”我們告訴他,這是一條完整的魚。魚,懂不懂?就是會在水中游動的魚。他說:“吃的魚,怎么也是這樣的呢?”對這些美國人來說,水中游動的魚。只有在水族館和電影中才能看到,而餐桌上的魚,歷來都是去皮去血去刺去骨去頭去尾之后,在超級市場上出售的魚。在他們的概念中,魚,應(yīng)該就是一片片整理得很干凈的魚片,就像吃的牛,天生就是一塊塊牛排。
這樣的思維,有時候要歸功于美國消費市場的方便。除了人們在吃的方面所費占人均收入的極小比例之外,市場上提供的種種方便也讓人有足夠的理由偷懶。超級市場上,雞是雞脯,魚是魚片,蝦是蝦仁,無須令人去皮挑刺掐頭去尾地忙得一團糟。水果蔬菜也都干干凈凈,大多有洗凈切好現(xiàn)成的,更不用提各種冷凍和方便的食品。至于,一通電話,就可以在家門口收到熱呼呼的食物,從中國炒菜到意大利比薩,從越南面條到墨西哥卷餅,讓天真的美國人自小就認為,吃,實在是舉手可得的小事一樁,何必大動干戈。
丈夫在伯克萊加州大學做訪問學者的時候,我參加過幾次東亞系舉辦的冷餐會。餐會上提供的食物大概就是酒、餅干、奶酪等幾樣。這樣的食物拼湊起來,在傳統(tǒng)的中國人看來,不但枯燥單調(diào),還有一點怠慢客人的意思。
可是,又有哪個美國人是真正在乎吃的是什么呢,又有哪個美國人真正在乎餐桌上有沒有冷盤、熱炒、大菜、濃湯和點心,是不是一道一道按著次序端上來的呢。
再說,餐會的目的并非邀請大家來吃的,而是提供一個機會,一個可以讓大家自由而無拘束地交流和交談的機會。食物,在這里只不過是手段和工具,意思意思而已。
至于家庭和群體的聚會,就可以更加隨便和隨意了。“Pot Luck”是大家都喜歡的聚會形式。每個參加聚會的人自帶一個菜,甜點也可以,水果飲料也可以。主人安排一些餐具,將自家的廚房或者院子提供給大家。一個派對就可以這樣簡簡單單卻也熱熱鬧鬧地進行。
這樣看來,美國人大概吃得過于簡單而隨意,廚房就比較容易干凈和整潔,聚會以及人際之間的交流也就可以經(jīng)常進行。而中國人大概吃得過于復雜而隆重,中國廚房就難以維持干凈和整潔,聚會以及人際交流也難以經(jīng)常進行。
當中國人提倡與國際接軌的時候,我想,最困難的,莫過于中國廚房和美國廚房的全面接軌了。
(鄒今、曹曉曙摘自《萌芽》2000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