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被雇用了”

沈丹楓

“冒失的我闖進了《財富》，卻得到了我原先想都不敢想的……”

1999年6月份，我在美國無意問看到了柯達總裁做的有關(guān)《財富》論壇年會的廣告。廣告中他這樣講：“要在全世界取得成功，中國絕對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力量!”這句話震撼了我，同時，一個大膽的念頭在我心底暗暗滋長。

回到上海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我的鄰居，他是《華爾街時報》駐中國記者站的負責人，我開門見山地拜托他：“請你幫我引見一下《財富》論壇年會組委會有關(guān)人士，我想為《財富》做一點事情。”

6月23日那天，《財富》會議部總裁尼德姆先生約我見面。這時候，年會的工作已到了如火如荼的沖刺時段，尼德姆先生更是諸事繁忙。一見面，他就直截了當?shù)貑栁遥骸澳阌惺裁刺厥獠拍芸梢越o我?guī)椭?”

“尼德姆先生，我曾在美國領(lǐng)事館工作過3年，在這期間，我接待過前國務(wù)卿克里斯托弗、副總統(tǒng)戈爾，去年又有幸接待了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先生?！闭f著我拿出一疊資料照片：“這是我接待總統(tǒng)先生的留影，由于我工作出色，克林頓先生還為我在照片上簽了名?！?/p>

“那么，你看，你能為我們《財富》會議做些什么貢獻?”

“尼德姆先生，你是這次會議的‘統(tǒng)帥，我想我應(yīng)該跟著你的指示行動?！蔽医柚@句外交辭令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不過我個人認為，我可以為你打理幾位500強企業(yè)中的總裁與巨頭?！?/p>

“請把你的材料留在這里，我會考慮一下我們該如何合作?！蹦岬履废壬@樣回復道，“你可以經(jīng)常給我們打打電話，看看進展如何，我會再與你聯(lián)系。”

尼德姆先生原來只打算用十來分鐘見我，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聊了二十來分鐘，這不能不說是一個不錯的開頭。

接下來的日子，我并沒和《財富》有多少聯(lián)絡(luò)，這期間，美國聯(lián)合航空公司聘我擔任訓練部顧問，又碰上休假，我順便去了歐洲放松一下自己，可就在歐洲的時候，我接到了我一直等待的電話，《財富》來找我了!

9月初，尼德姆先生告訴我《財富》有重要的任務(wù)要我做，那便是負責接待李光耀資政。我很高興，為了表達我的興奮，在尼德姆開出給我的報酬后我致意道：“尼德姆先生，就算你開出再低的報酬我也會為你工作?！彼Γ矣珠_玩笑：“不過，這并不意味著你就真的可以削減我的傭金喲!”

“不，我只是在想是否能增加一點你的工作量?！睕]等我有所反應(yīng)，尼德姆先生又做出了一個讓我更加意外的決定：“你還要負責接待并陪同基辛格博士!”

這一剎那，我想我的心情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美夢成真。1972年基辛格博士和尼克松總統(tǒng)訪華的時候，我還只是個小學一年級的小女孩，正是基辛格博士的外交戰(zhàn)略思想才促成了中美兩國從冰凍走向正常。這樣一個偉大的政治家、外交家，那么神秘與可望而不可即的人，如今我卻能夠陪同他兩天，還要告訴他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就這樣，我冒失地闖進了《財富》，獲得了遠遠超出我意料的東西。

“沒有人能使我快樂，除了我家那條狗”

9月27日，舉世矚目的《財富》論壇上海年會開幕。外辦打來電話告訴我基辛格博士到了。開道車徐徐駛?cè)?，基辛格博士那張為中國人民所熟悉的面孔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我的心也開始“撲通撲通”跳了起來，從一些資訊中，我知道他是一個嚴格的人……基辛格博士快步向門口走來，我發(fā)現(xiàn)他的臉板板的……

電梯里，我猛然發(fā)覺竟忘了向博士作自我介紹?！盎粮癫┦浚堅试S我自我介紹，我叫Eva Ho，是《財富》安排我負責你這兩天的隨行陪同工作?！薄班蓿珽va Ho，OK?！辈┦可爝^手拿起我掛在胸前的工作胸牌看了一眼。

“博士，我希望我這兩天的周到服務(wù)能讓你感到快樂!”我說?！皼]有人能使我快樂，除了我家那條狗!”博士嚴肅地回答。

我只知道那一刻我的腦袋“嗡”了一下，但隨即周圍人們開懷的神色讓我突然意識到基辛格博士這句話正是最為人稱頌的“基辛格式幽默”。我馬上笑著接口：“但是，請你允許我努力嘗試一下?！蔽野l(fā)現(xiàn)，博士的嘴角掛上了一絲淺淺的笑意。

16時整，基辛格博士來到國際會議中心，按照行程，他要給參加《財富》會議各總裁的夫人們做一個演講。第二次見面，博士的臉上便有了燦爛的笑容，博士打趣地問我：“這么說來，這兩天我得不到你的允許就不能自由行動啦?那么，我的演講是不是你也就幫我一起做了?”“除了最后這個要求我不能答應(yīng)你。”博士顯得興致勃勃：“你確定聽我演講的都是太太，沒有先生嗎?”“噢，我們會盡量把他們趕出去?！?/p>

17時，博士的、演講開始了，盡管只是一個非正式的講話，但基辛格博士有著無與倫比的政治頭腦，他談了對當前世界各國外交的看法。在提到美國當前的現(xiàn)狀時，博士不無語重心長地認為，美國應(yīng)該用歷史的宏觀眼光來看待未來的發(fā)展與外交戰(zhàn)略，與中國這個具有悠久歷史文明的大國建立更緊密的伙伴關(guān)系。他說美國雖然發(fā)展得很成功，但畢竟還“年輕”。

風趣而精彩的演講一直持續(xù)到快18時，而18時，CNN正等著采訪博士，從演講處出來后的博士心情已經(jīng)變得很好。我的著急被他看在眼里，他卻開始和我打岔：“你知道今晚江主席的宴會有些什么菜?”“我不太清楚，因為我沒有被邀請啊!博士，你有什么忌口嗎?”我問?！癗O，正巧，我太太要我減肥，少吃一點，我就會更有魅力呢!”他樂不可支的樣子，突然指著不遠處的洗手間：“Eva，不管你允不允許，我都要到那里去!”博士沖進洗手間，我站在那里強忍著不讓自己笑出聲來，而CNN幾乎要把我的手機給打爆了。

“當心我的太太來找你麻煩!”

CNN采訪，接下來是江澤民主席盛大的晚宴，然后是濱江大道上的焰火晚會觀禮，最后是中央電視臺采訪。我趕到濱江大道時，焰火施放已接近尾聲，天空中的焰火在夜空中盡情揮灑，形成一幅震撼人心的美麗畫面，博士仰望天空的神色似乎在思考，又像在回憶。

我猛然發(fā)現(xiàn)人群中正在拍照的攝影師是一個熟識的朋友?！安┦浚夷芎湍懔粢粋€影嗎?”我拖過攝影師。博士爽快地答應(yīng)了，在鏡頭前，老人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打趣說：“哼，小心我的太太來找你麻煩?！?/p>

23時多，博士時差沒倒過來，他還沒有休息的意思，提出要散散步，我當然樂意陪同。

脫下西裝革履，博士換上了毛衣和運動鞋，馬上又指著我的腳說：“Eva，穿著高跟鞋你行嗎?”“不用擔心，博士，穿著這雙高跟鞋，我曾經(jīng)爬上過科隆大教堂509級的臺階，手里還捧著電腦。”我說的全是真話，老人的眼睛卻瞪得老大。

浦東大道上晚風習習，散步時，我和基辛格博士聊起了自己的經(jīng)歷，他聽著，點頭不出聲。我又問他在1969年，作為國家安全顧問，他是怎么想到要和中國建立合作伙伴

關(guān)系的?博士告訴我，他曾經(jīng)讀過中國的歷史，歷史上中國就是一個強大的國家，未來也會是。他喜歡中國。

接下來，博士像一個和藹慈祥的長輩問起我的婚姻、家庭，還有和婆婆關(guān)系處得好不好。我調(diào)皮地對博士說：“你的艾米麗婭是否打電話來問你在這里好不好?”艾米麗婭是博士那條愛犬的名字，博士笑著說：“艾米麗婭已經(jīng)年紀很大了，它會想我的喲。”那天夜里，博士著實像住在你家隔壁的老爺爺。

“你們?yōu)槭裁床惶嵝盐?，讓人家等著多不?”

接下來的一天對基辛格博士來說異常忙碌，只有中午一點時間博士可以休息一下。15時15分是記者招待會，記者招待會那邊開始催我，說實話，盡管我有些著急，但博士這兩天的勞頓卻讓我有些不忍心打擾他，過了約10分鐘左右，博士出來了，當?shù)弥浾咭呀?jīng)在等待時，他沖著他的隨從發(fā)火了：“你們?yōu)槭裁床惶嵝盐?，讓人家等著多不?”我趕緊上去打圓場：“博士，我們希望你精心打扮得漂亮一點和大家見面?！薄敖腥思业戎偸遣粚Φ?”

晚餐會后，是市府為《財富》會議特地安排的文藝演出，博士真的有些疲憊了，“也許，時差開始在我身上發(fā)生作用了!”博士說著仍然堅持把演出看到結(jié)束。接下來是中央電視臺的采訪，我建議博士：“如果你覺得累了，我可以去把采訪取消?！?/p>

“NO，這不好，他們已經(jīng)準備好了，我不去不好?！薄?/p>

一天的工作終于結(jié)束了，而明天，基辛格博士一早便要離開上海，我告訴他明天恐怕我就沒有機會再碰到他了……剛轉(zhuǎn)身離去，博士的隨行追出來喊住了我，說博士找我。博士親手送給我一件禮物，一支“帝梵尼”鋼筆，博士對我說這兩天我的工作的確讓他感到十分快樂，我捧著他親手遞給我的禮物，想到初見面時他在電梯里的話，感動得無言以對。

29日一早，我準備坐工作人員班車到國際會議中心。抬頭，卻一眼看到基辛格博士的開道車正緩緩離開酒店。我在路邊站定，沖著車隊拼命揮手，博士能不能看見人叢中的我，我心里一點也沒有把握。車隊一點點往前移，漸漸開上了馬路，“再見了，博士”，我在心里和博士話別。就在這時，車隊突然停了下來，博士的汽車司機摁起了喇叭，是基辛格博士讓我過去。

我沖過去把車門打開，又一次看到了博士的臉?！拔易Ｄ宦菲桨??！蔽蚁肓税胩?，想出這一句話。

“你去見李光耀資政的時候可以告訴他，我和你處得比他和你處得要好噢!”博士在離別時仍然沒有忘記和我開玩笑……

這便是我所接觸到的基辛格，一個既有著非凡才能、受人尊敬，但從某種意義上說，卻又和我們每個人一樣的普通人。

(方莉摘自《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