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 雨
人生,有時需要用殘忍去揭開種種溫情的假面……
“花兒,這個人的信怎么來得這么稠?他跟你,是不是……”拿著一沓款為西藏軍區(qū)某部的牛皮信封,我遲疑地問。
花兒含羞帶笑地點頭,轉(zhuǎn)身拿出一張照片給我看。
照片上,一個年輕軍人在對我微笑,被軍裝包裹著的身體于挺拔中透出干練和機警,使我想起一個曾經(jīng)很流行的比喻:一棵白楊樹。從照片上我找不出一絲一毫值得懷疑的破綻,但我仍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花兒的爹,也就是我叔叔,把她托給我,我應(yīng)該負起這個責任來。
“就是他么?”我本想給花兒妹子一點忠告的,但念頭一轉(zhuǎn)沒有說出口,就問了一句廢話。雖然現(xiàn)代都市的愛情早已淪落為易拉罐快餐面,使人對它徹頭徹尾地失去了興趣和信心,但對一個花季女孩來說,保有一份幻想總是一股溫柔的安慰,使青春變得亮麗多彩,應(yīng)該算是一件好事吧。固然,這遙遠的愛情終是鏡花水月,破滅只是時間問題,但總比讓一個城市里的小痞子引誘,糊里糊涂上床,糊里糊涂懷孕,釀造出一個糊里糊涂的悲劇——請原諒我的殘酷,現(xiàn)實中這類故事實在太多了——要好得多吧!
于是我對花兒說:“不要太投入,一定要先干好工作?,F(xiàn)在的事兒可不好找?!?/p>
花兒一臉幸福地點著頭。
花兒妹子是我印象中天資極聰穎的一個,但天資聰穎的她卻沒能考上大學。高中畢業(yè)后她爹把她帶到西安找我,要我給她找份工作干。當然,我只有答應(yīng),就送她上了一期電腦打字培訓(xùn)班,在一家公司找了一個打字員的工作?;▋合矚g寫作,又愛做夢,寫了短短的一段詩體征友啟事,在我供職的雜志社的刊物上發(fā)表了,地址落到我處。她在我家借宿,這樣信件更容易到她手中,于是,花兒有了許多不曾謀面的好朋友,她的性情開朗了許多。不過我沒想到她會“空對空”地談上戀愛。
事情一旦挑明,花兒便不再遮掩,跟我談話,自覺不自覺地就把話題引到方軍——就是那個年輕的軍人身上去了,用充滿詩意的語言談著西藏,談那塊高原上的天空和空中飛走的沙石,還有她從未見過的雪蓮,談軍人的無私奉獻。我知道她在做夢,但我不忍攪破她的夢境,我只是靜靜地聽,沉浸在她天天在做、我曾經(jīng)也有過的幻夢中.回味著少年美妙的時光。
從花兒口中,我陸陸續(xù)續(xù)知道了方軍的一些情況:他是山西人,從軍校畢業(yè)后自愿去了西藏,父母都是部隊干部,家境當然不錯。方軍的行動使我激動了一陣子,但他當官的父母卻使我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我給花兒講了一個真實的故事:某教育局長的女兒師范畢業(yè)后不肯留在城市中學,硬是要到僻遠的農(nóng)村鄉(xiāng)下教書,很是造了一通新聞,當年她帶的那個班在全市統(tǒng)考中冒了個尖,又造了個新聞,“輿論的力量是強大的”,這個局長的千金很快就調(diào)離了農(nóng)村,進入縣教育局,不到一年又調(diào)進市局,升級之快,前所未有,名頭之響,無人可比。后來人們才知道,這父女倆玩的是“曲線救國”的把戲:要是直接留在市中學教書,影響既不好,離權(quán)力中心又遠,撈不到“大魚”;而去僻遠的鄉(xiāng)下,必然會造成轟動,再咬牙拼上一兩年,不怕造不出聲勢,那時候可就“大得利”了!這也算一種“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吧!
花兒聽了我的故事,氣得直拿眼瞪我:“好我的大編輯、大記者先生,你的心態(tài)咋這么陰暗喲!”
我苦笑笑,心里感嘆:花兒花兒,到底見識太少喲,你若真的了解了人間種種機謀權(quán)變和陷阱,你就不會說這些傻話了!時光易逝,轉(zhuǎn)眼間又一個夏天來臨了。一天,花兒忽然很羞澀很興奮很幸福地告訴我,說方軍要回家探親,要帶她去見他的父母。
我吃了一驚,怔怔地看著幸福在花兒的臉上潮起潮落。難道是我錯了?不,我相信我不會錯。花兒是普通的女孩子,農(nóng)民的女兒,打工妹,那個方軍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他不會不受到環(huán)境的影響。
雖然我滿心的不以為然,但我還是做好了歡迎方軍的準備。
預(yù)約的時間已過半個月了,方軍沒有來。他的信,也一封沒有。他像突然地消失在空氣中,又好像從來就沒有過這個人。
花兒的臉由晴轉(zhuǎn)陰,再到淚雨滂沱,連我家的空氣都被她浸染得濕漉漉的,陰沉得能捏出水來。
我想我發(fā)言了。夢既然已經(jīng)結(jié)束,沉迷只能徒然地加重痛苦。我應(yīng)該幫助花兒盡快走出她早已破碎的幻夢。
我對花兒說,方軍的失約有兩種可能,一是他的父母不愿意,二是他自己不愿意。如果是父母不愿意,他至少應(yīng)該給她一個音信的,而現(xiàn)在的情形,顯見是他自己不愿意的了。父母不愿意,或許還有愛情在;自己不愿意,顯是無情的了。無愛而與人談愛,說好聽點是聊解青春的寂寞,說難聽些,那是在玩弄別人的感情。而這樣的人,是沒必要為之傷心的,也是不值得愛的。
我又刻意對她指出,她的出身門第及學識修養(yǎng)等等,與方軍差別太大,倆人并不相宜。這樣的愛情,只能去瞎編亂造的愛情故事里找,在現(xiàn)實中絕對不 可能存在。這也是我當初告誡你不要太投入的原因。夢雖然很美麗,但終究是夢,不會變成真的…… 花兒突然抬起頭,瞪著哭得紅腫如桃的眼睛,沖我大吼:,‘你很得意是吧?一切都按你的預(yù)言來了!”她一捂臉,哭著沖出門去。
“你……”我被她嗆得一時說不出話,心里很生氣。但看著她跟踉蹌而去的背影,突然又生出一種鉆心的悲哀和疼痛,又一個愛情之夢破裂了……是的,人生的故事一幕又一幕地扮演,雖然細節(jié)有種種不同,但結(jié)局總是一樣,被重復(fù)成了一個無新意的模式,而上帝這個老東西,卻總是樂此不疲地制造著這類故事,讓一顆又一顆年輕的心叮叮破碎!情不自禁的,我的眼睛有點酸澀。我知道我自己的語言是殘忍的,但我更明白,人生,有時候需要用殘忍去揭開種種溫情的假面。一段日子以后經(jīng)過我努力的開導(dǎo)和同仇敵愾地大罵方軍,花兒漸漸回復(fù)了正常,雖然時時仍有陰郁蒙上她秀美的雙眸,但那只是那段心情遠去時的足音。她的危險期已經(jīng)過去了。
我很高興,一種夾雜著無限悲哀和悵憫喟嘆的高興。
一日回家,我聽到花兒在房間里哭,又怎么了?
打開門,我看見花兒伏在桌上,淚流滿面。她的臂下,壓著一份舊報紙。
我問:“花兒,怎么啦!”我很夸張地做了個武術(shù)動作,想把她逗樂。
花兒卻沒笑,仿佛沒看見這一切似的,只是無言地把那份舊報紙遞給了我,一捂臉擰著身子又哭了。
報紙上,一張照片赫然入目:方軍!英俊的面容漾著微笑,炯炯的雙目閃爍著軍人的特有的機警和干練。照片旁邊還有一篇不大的報道,報道說,5月24日,西藏軍區(qū)某部戰(zhàn)士方軍,于回家探親途中,在石嘴山附近一段公路突遭車匪搶劫,為保護群眾,方軍赤手空拳與歹徒拼死博斗,身負重傷,在送往醫(yī)院的途中犧牲……那日期,正是他約定與花兒妹子相會的前3天。
一切都明白了!
我無話可說,我的眼淚流了下來,為英雄,為花兒,為自己……
(摘自《靈水》200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