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 辛
提起1971年的"9.13"事件,大家都不會忘記。當時,機上無一人生還。這里面,林彪及其妻子葉群、兒子林立果、死黨劉沛豐背叛祖國,死有余辜??墒?,機長潘景寅、機械師李平、邰起良、張延奎四位機組人員,是不是參與叛逃的成員?或者是被林立果挾持?他們的死最后是如何定性的呢?
凡是關心"9.13"這一歷史事件的人,都很自然的聯(lián)想到這個問題。
1971年9月13日零時32分,林彪一伙乘機倉皇出逃后,機組未登機的五名成員不知飛機去向,一片驚慌。9月14日下午,機組五人就被山海關機場的海軍人員兩個夾一個地押解上開往北京的火車。當晚,被關進公主墳的海軍司令部大院西側的平房里。一個星期后,被送到設在北京軍區(qū)所在地的中央專案組。在那里,作為中央領導人之一的紀登奎對機組宣布:"林彪搶班奪權不成,叛逃出國,自取滅亡,摔死在蒙古溫都爾汗。"
在中央專案組,機組將三叉戟256號飛機從北京飛往山海關的經過,及山海關現(xiàn)場的所見所聞交代清楚并形成文字材料之后,于1972年春節(jié)前,被放回空軍專機師繼續(xù)審查。在所在部隊的專案組又經過一年半到兩年的隔離審查后,又以參加勞動和辦讀書班的形式繼續(xù)審查達三年之久。除機組服務員外,其余四人的最后審查結論是"在黨的第十次路線斗爭中,犯嚴重的方向路線錯誤。"1976年初,我們的飛行資格被下令解除,然后,一律轉業(yè)地方并勒令離開北京。從此,本來就已經殘缺不全的機組五人各奔東西,另覓安身立命之所。
256機組在墜機中死亡的四名人員的命運,遠不如仍活在人世間的五個人。
1971年10月,黨中央57號文件宣判了林彪背叛祖國的下場,世人為之一驚,接著便是在一片大批判竄中開始清查林彪反黨集團的行動。機組五人作為直接受牽連者,開始了漫長的隔離審查生活,在這期間,家廈凡是在正常工作崗位上者,都受到不同程度的牽連。相比之下,機組四位死者的家量所承受的壓力就可想而知了。
機組五人在中央專案組接受審查的時候,就聽負責看管我們的一位陸軍的同志說,機械師李平家大門上"光榮軍屬"的匾額被砸了。事后,部隊派人到李平家里移交遺物,李平的愛人哭得死去活來,兩個孩子還小,只有一個親戚在身邊照顧她。在李平愛人面前,派去的人只談具體事情,有意回避死的性質,也沒有同當?shù)氐恼l(fā)生任何聯(lián)系。但是,當李平的愛人清理遺物的時候,發(fā)現(xiàn)李平生前放在部隊的存折不見了,后來,經部隊人員多方調查,存折上的錢,是一位胳膊上汗毛黑長而且戴口罩的大個子取走的。這個人正是李平的老鄉(xiāng),和李平同時工作、同時當兵、又在同一個單位同時維護同一種飛機,沒想到李平一死,李平一家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的時候,他不但沒伸出手來幫自己的戰(zhàn)友一招,反而釜底抽薪,采取落井下石的卑鄙手段。
特設師邰起良的愛人常年病重在身,致命的打擊更使她雪上加霜,不能自已。
機械師張延奎只有二十多歲,遇難時剛結婚不久,愛人正懷著孩子,一個見不到親生父親的孩子。
專機師副政委、機長潘景寅的大女兒當時患小兒麻痹癥,下肢癱瘓,只有10歲,生活不能自理。1970年,曾經朋友介紹到長春一位醫(yī)生那里治病,1971年9月上旬搭順路的飛機接回北京,這種時間上的巧合曾被認為是潘景寅在叛逃前的一項特意的安排。二女兒9歲。最小的兒子不足兩歲。"9.13"事件爆發(fā)后,潘的愛人的工作單位經北京市領導批準,于1971年10月開始對她進行隔離審查。潘景寅愛人只好把三個孩子寄養(yǎng)在昌平縣的娘家。后來,潘景寅的連襟--也是專機師的飛行員,"9·13"時他正駕駛蘇制安24飛機拉著朝鮮訪華藝術團在上海執(zhí)行任務。當時命令他原地待命,終止專機任務的執(zhí)行。不久,讓他放棄執(zhí)行任務,坐火車回北京--最終也沒有擺脫被停飛轉業(yè)回東北老家的命運。走前,他也把兩個未成年的孩子放在昌平。孩子們的舅舅艱難地挑起了撫養(yǎng)包括自己子女在內的七個孩子的沉重擔子,為此,連自己的妻子也跟他分開了。為了維持家庭生活,他買了幾只羊和豬讓孩子們放養(yǎng),自己每天工作之余,從很遠的地方帶些飼料回來,就這么帶著一群孩子艱難度日。
潘景寅的愛人被隔離審查后,開始時由7個人看管她一個人。但她對"9.13"事件一無所知,開始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被關起來。由于很長時間沒有審查出什么問題,又無事可做,對她的看管就有些放松。她長時間見不到自己的孩子,思家心切,1976年的一天,就情不自禁地從永定門乘火車,跑到昌平的娘家看望兒女去了。單位發(fā)現(xiàn)后,又很快將她接了回去,對她這次出格的行動,領導也能諒解,并沒做什么處理。潘家原在機場家屬院的家。由于拆遷改建,家里的東西也幾經挪換地方,有時放在倉庫里,有時又臨時放在無人居住的房子里,幾經周折,有許多東西丟了。"9.13"事件后,懸而未決的問題之一,就是給機組死去的四名人員定性。由誰給他們的死定性?如何定性?
別看事發(fā)之后,在對林彪反黨集團的批判浪潮中,把潘景寅等也當做"叛徒"進行批判,就連我們活著的五個人也一時被當做反面人物裹脅在洶涌澎湃的運動之中,然而,一旦涉及到許多具體問題,需要依據(jù)死亡的性質才能妥善處理的時候,就沒有人敢出來"一錘定音"了。大批判畢競是群眾的聲音,個人的看法,不能代表組織??墒牵敃r哪一級黨的組織能為死者定性呢?
"9.13"事件是典型的大的政治事件。按社會地位,林彪之大與飛機駕駛員之小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們又在同一架飛機上,同時在異國的土地上墜毀。在中央為林彪事件定性的同時,無論從哪個方面考慮,機組的問題都不可能出現(xiàn)在中央一級的文件上。既然中央文件沒有提到飛機駕駛員的問題,"9.13"事件之后,就必然成為一個懸念,長時間擱置下來。
另外,林彪機毀人亡,所有機上人員沒有一個生還者,到目前為止,也沒有聽說從飛機的語音黑匣子中獲取了什么有關的材料,來證明林彪等人與機組之間在空中有劫持與反劫持的斗爭情況。而且飛機墜毀之后的很短時間內,蒙古與前蘇聯(lián)的軍事專家已經到墜機現(xiàn)場去過。我駐蒙使館人員9月15日下午趕到墜機現(xiàn)場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許多東西已被動過。
雖然事發(fā)后,機組五人曾寫過大量的旁證材料,證明從他們生前的言行中,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證據(jù)來證明與林彪的叛逃陰謀有聯(lián)系。只是當時機組五人也處在被審查處理的狀態(tài),人微言輕,我們的證言在這一重大事件面前顯得那樣蒼白無力,在"四人幫"執(zhí)政時期,沒有哪一級領導敢用我們的話為死者爭取一個說法。
站在專機飛行的角度,用飛行技術專業(yè)的觀點,分析飛機活動的某些現(xiàn)象,其實也可以發(fā)現(xiàn)256飛機在山海關機場強行起飛之后,從第一轉彎開始就出現(xiàn)一系列很不正常的現(xiàn)象。平時用一兩分鐘就可以完成的轉彎動作,卻用了十幾分鐘勉強完成;飛行的高度、速度也很不正常,飛機的無線電通話設備從開始就沒有打開,空地之間沒有任何信息溝通……這一切都說明機組是在強行起飛后,才得知林彪一伙的叛逃意圖,于是,在同林立果等人的斗爭中反映在操縱動作上的被動、遲緩與無奈。按說,這些也可以成為死難者的佐證,但是,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更沒有人從分析飛機航行的非正常技術動作入手替為林彪殉葬的死難者說話了,也只有與死者同舟共濟的我們,才一直關注著自己戰(zhàn)友的定性問題。
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重大的政治事件,特殊的空中事變及機毀人亡的結局,決定了機組死難者定性的難度,如果沒有偉大領袖鄧小平在接見外國記者時的有關講話,機組死者的定性問題,還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日。
1980年11月15日,鄧小平在接見美國《基督教科學箴言報》總編輯厄爾·費爾時,曾正面回答了費爾關于三叉戟256飛機失事的原因。鄧小平說:"據(jù)我個人判斷,飛行員是個好人,因為有同樣一架飛機帶了大量黨和國家機密材料準備飛到蘇聯(lián)去,就是這架飛機的飛行員發(fā)現(xiàn)問題后。經過搏斗,飛機被迫降,但這個飛行員被打死了。"
鄧小平的講話中引證的另外一架飛機,就是當晚凌晨2點52分,林彪死黨周宇馳拿著林彪手令,從沙河機場騙走的3586號國產直升機。空中兩名飛行員與敵人周旋,終于使飛機喪失了叛逃時間,就在迫降時飛機離地只有二十多米的時候,副駕駛員陳修文扭身奪槍,壯烈犧牲,機長陳士印操縱飛機緊急著陸。這位機長是我同一個航校畢業(yè)的同學,事后,他被隔離審查達十余年之久。
有關鄧小平這段重要講話的報道,刊登在1980年11月23日的《人民日報》上。當時,我已經被勒令離京只身在外地工作整四年。
在那偏僻的塞外小城一個工廠的單身宿舍里,借著昏暗的燈光,我手捧報紙,熱淚盈眶,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因為這畢竟是黨和國家的最高領導對"9.13"事件中死難機組人員的講話,多少年來自己日想夜盼的不正是中央首長的有關講話嗎?鄧小平講話的英明在于直接指出林彪座機飛行員"是個好人"。真是字字千鈞。"是個好人"就不是壞人,也不是叛徒。多少年來,除了我們機組的五個人在交代材料與旁證中說到機組中不幸死去的四位戰(zhàn)友同我們一樣與林彪反黨集團屬工作關系,純屬執(zhí)行專機任務的行為之外,一直沒有聽到有哪一級領導在公開的講話中像鄧小平那樣指出機組死難者的性質,也一直沒有看到有關的文字報道中出現(xiàn)過類似的字樣。因為這是個非常敏感的話題,沒有人愿意在這個問題上招惹是非,專機師派人到死者家里處理一些具體事情時,上級領導沒有明確精神,具體辦事的人不敢越雷池半步。例如死者的工資問題、撫恤金的問題等等都沒有解決的依據(jù)。事件過后,在具體問題上,在講話方式上誰也沒有把死者當叛徒看待,可是,在政策上也沒有把死者當作正常死亡,更沒有當作因公犧牲對待。
潘景寅的愛人,從那個時候起,踏上了為夫正名的艱難之路。
除了上國務院信訪辦之外,這種問題一般的主管部門是不敢問津的。開始,國務院信訪辦的人說,這個問題不是早已經落實了嗎?也許他們認為,事情已經過去這么多年了,憑經驗也早該落實了。等再找上門的時候,回答說,這樣的問題應該到原單位尋找解決辦法。潘景寅的家人幾經上訪,才引起有關人員重視,經信訪辦與原單位的直接聯(lián)系與有效的工作,信訪辦一方面讓專機師支取500元錢給家屬,解燃眉之急,為潘景寅的孩子看??;另一方面,由專機師就機組四位死難者的問題,向上級部門請示處理辦法。
潘景寅的愛人與全家,經過一年多的奔波,終于在1982年初得到了由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簽發(fā)的《革命軍人病故證明書》。從此,"9.13"事件中,林彪座機上的四名機組人員:機長潘景寅、機械師李平、機械師張延奎、特設師邰起良,在蒙古溫都爾汗墜機死亡十年之后,在偉大領袖鄧小平直接指示之下,終于有了說法。
《革命軍人病故證明書》內容如下:
潘景寅同志于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在蒙古溫都爾汗隨飛機墜毀死亡,特向各位親屬表示親切的慰問。望化悲痛為力量,為建設祖國和保衛(wèi)祖國而努力奮斗。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在證明書的背面有潘景寅所在的部別、個人簡歷、出生年月及專機師和區(qū)民政局簽發(fā)的撫恤金意見等。
另外三名死難者的證明書與潘景寅的是一樣的。從證明書中可以看出,證明書中"隨飛機墜毀死亡"一句是死難者定性的核心。也就是說,機組四人的死其性質屬正常死亡,既不能像林彪等人那樣屬于叛徒,也沒有按正常飛行事故中以身殉職那樣被定為烈士。按這樣的結論,潘景寅的家屬得到了500元撫恤金,再加上搬家損失等共得到了近7000元的補償。相比之下,這樣的結果,總算可以告慰埋葬在異國他鄉(xiāng)荒原上達十年之久的四位地下亡靈。
這里需要指出一點的是,《證明書》上印的是"革命軍人病故證明書",其中"病故"二字顯然與實際不符。據(jù)說,當時找不到"死亡證明書",上級簽發(fā)的時間又很緊,不得已而用之。
也許還是根據(jù)鄧小平講話的精神,已經遠在外地多年的機組四人及相當一部分受"9·13"事件牽連人員審查結論被撤消,檔案中已見不到"9.13"事件的痕跡,就像是當年沒有發(fā)生過這件事一樣。僅此而已,其他一切維持原狀。
(摘自《北京紀事》200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