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徐緒玲
編者按:徐世章先生是20世紀中國著名收藏家,畢生致力文物研究,功力頗深。1954年辭世前,決定將家藏文物全部捐獻給國家,壯舉高風贏得收藏界和廣大群眾的由衷敬重。1999年先生誕生110周年之際,天津文化、文物界刊書、集會隆重紀念,本刊特遴選有關文章三篇,從本期起陸續(xù)發(fā)表,以為響應。
先父徐世章,字端甫,又字叔子,生于1889年。號濠園,天津人,早年入京師譯學館,畢業(yè)后留學比利時列日大學經濟管理系,獲學士學位,1911年赴意大利擔任萬國博覽會審查員,繼赴英、德、法諸國考察商業(yè)及鐵路行政,1912年回國,歷任隴海鐵路局會計監(jiān)補、京漢鐵路管理局局長、津浦鐵路管理局局長,歐戰(zhàn)期間任中國遠征軍本部顧問,1920年8月起任交通部次長,至1922年6月離職。
先父離職后返居津門,先后擔任鐵路學院等多座學院、學校以及多家企業(yè)的董事、董事長,并致力于文物收藏、房地產開發(fā)和社會公益事業(yè)。解放后,他擁護共產黨,擁護人民政府,以實際行動積極支援抗美援朝和新中國的經濟復興建設,捐獻15000元(舊幣1.5億元)購買飛機大炮,成為當時全市私人捐款數額最高者之一,還認購10年期公債25000元(舊幣2.5億元),而他自己一生淡泊,不尚奢華,甚至連打牌、飲酒、看戲之類都不涉足,對子女教育也十分嚴格,粗衣淡食,終生過著簡樸的生活,直至1954年病逝。
先父的一生,任官職不過10年, 大部分歲月卻是投身于文物收藏和社會公益事業(yè),最后把畢生的財富、精力全部貢獻給國家,為人民做出奉獻。這與一些只知揮霍享受,甚至借韜晦以伺東山再起的“津門寓公”是絕不可同日而語的。
先父作為一個北洋政府的屬官,他不但看清了北洋政府的黑暗,日后也看透了國民黨和日偽的腐敗及賣國行為,誓言:“今后不再參與政治?!彼鎸εf中國在外侮和內亂下造成的社會凋敝、民不聊生、大批民族文化遺產日益外流的情況,選擇了收藏文物的事業(yè)。日偽時期,他更寫下“金印不爭爭釣石”的勉言,同大伯父徐世昌一起互相勉勵,不顧日偽的脅迫利誘,拒絕做侵略者的幫兇,保持鐵骨錚錚的民族氣節(jié)。對先父來說,文物收藏事業(yè)是他遠離反動政治、獨善其身、寄托情懷之所在。他的收藏品主要有:
1.古硯。先父收藏古硯始于20世紀20年代初,終其一生。古硯主要購自京、津、滬三地。由于他懂行識貨,還常以廉價購得珍品。如1937年1月,他以6元之價購得明代宣德鐵硯一方,此系內府也不曾入藏的精罕之品,當時實際價值百元以上。他自己經常奔波于文玩古店、荒攤冷肆,親自搜集購藏,此外,為其經手購硯的還有傅塏、何慶震等多人,于是當時國內一些名家所藏,如李盛鐸、朱文鈞等人精珍之品,后多歸先父所有。當錢一時不湊手時,他又出讓一些古硯,以購得更精罕的古硯。還采取與人以硯易硯交換方式,如他曾以自藏清桂馥大龍尾硯換得徐世襄所藏清朱笥河大石硯。由于先父通過多種渠道千方百計地搜求,藏硯竟達千方之多,其質量之精、價值之昂,當時在全國收藏界實屬罕見。論硯之時代,自漢至清;論品種,陶、瓦、磚、泥、石、銅、鐵、瓷、玉、木一應俱全;論形制,方、圓、橢形、肖物、八角,各體俱備;論規(guī)格,大者逾尺,小不盈寸;而論圖案、銘文鐫刻之精美,足令人嘆為觀止。《中國名硯集》(蔡鴻茹、胡中泰主編,1993年山東教育出版社出版)匯集全國歷代精品硯共200方,其中清代以前者的136方,明確著錄為先父所藏的即達38方(宋2、元2、明6、清28),占四分之一強。其中如宋長方抄手洮河石硯、宋鸚鵡石硯、元臥牛石硯、明十八羅漢洮河石硯、顧從義摹刻石鼓文石硯、清林佶海天浴日硯、盧葵生漆沙硯、朱彝尊為馬寒中銘澄泥硯等等,皆為傳世之絕品,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和文物價值。
先父一生酷愛古硯,不但竭盡全力,多方搜求,而且呵護備至,精心研究。他曾請北京琉璃廠工藝高手孫慶天師傅,或以楠木、或以紅木、或以紫檀木,各個配做硯匣,修補原配硯盒。又請當時譽稱中國第一拓手的周希丁及其助手傅大卣長期住家七年拓制拓片,自己親手記錄下每方古硯的名稱、形制、尺寸、質料、圖案、銘文,考訂藏主身世、流傳原委,然后分品論級,撰寫了一部宏偉的《硯譜》專著,可惜此事后來未竟,所存拓片資料均一同捐入天津市藝術博物館。
先父好硯如癡如癖,不單是著眼于硯之本身的藝術、文物價值,而且追求硯之人格化品質。他說:“吾人收集古人之研(硯),不獨以研材之極美,刻工之精細,而在充分表現(xiàn)其人之心靈、意境、節(jié)操、哲理、情緒、詩意等,形之于硯?!笨梢娝殉幧A到崇高的思想境界。
2.古玉。中國人以玉為避邪護身之吉祥物,素有愛玉、佩玉之傳統(tǒng)。先父對古玉頗為偏好,他收藏的古玉,自商周迄至明清,系統(tǒng)地反映了我國玉雕的發(fā)展歷史。僅以早期古玉而論,其中有商代刻有“癸巳懌(dì,古代帝王、諸侯舉行各種大祭的總稱),王錫,……”等7字銘文的玉笄(jī ,古時用以貫發(fā)或固定弁、冕之物)、雙鉤陰文大字“庚寅辛”的甲子殘玉表,為世所罕見,是研究商代祭祀和歷法制度的珍貴實物??逃小伴g事”二字的燕形玉佩,是3000年前我國勞動人民用候鳥測定春分節(jié)氣的物證。其他如黃玉獸形佩、黃玉鳥形佩、青玉雙鳥形佩、黃玉螳螂、墨玉兔、戰(zhàn)國時期的黃玉雙龍螭佩、青玉谷紋龍形佩等,或玉質純細,形象生動,或造型渾厚、刀法剛勁,無不玉色斑斕,光彩奪目,晶瑩璀璨,精美絕倫。1984年天津藝術博物館舉辦的“歷代玉雕”,其展品也大多為先父所原藏。
3.書畫。先父收藏書畫的數量不是很多,也沒有像對古硯、古玉那樣傾心竭力,但出于對書畫的喜好,遇到精品時仍不惜重資收藏。日偽時期,僅一次為收購天津王某的一批書畫就花去10萬元大洋,可惜在運送過程中被人盜走,造成無法彌補的損失。先父所藏的宋拓墨皇本懷仁集王羲之書《圣教序》、宋拓《西樓蘇帖》、明王寵的手書、清乾隆緙絲本《明皇試馬圖》、傅山、傅眉父子的畫冊、黃易的《得碑圖》、黃鼎的《萬里長江圖》等,也都堪稱稀世珍品。其中《萬里長江圖》就有正本二卷,副本四卷,正本長達80米之巨,為已知古代畫家描繪同一題材的最長畫卷。
4.圖書。先父對圖書的收藏,主要從實用出發(fā),兼顧珍貴版本,總數量不下五六千冊。明代刻本《徐文長逸稿》、清乾隆時四庫館總纂官紀昀手寫《武英殿聚珍版叢書》、光緒鈐印本《十鐘山房印舉》,以及日本大正年間木刻彩色套印本《本草圖譜》等,今天都屬于國家級古籍善本書。
這里還應特別提出1934年任風苞先生所贈的清初傳抄明正德刻本的《月泉吟社詩》。任先生字振采,為全國三大私家收藏我國各地歷代地方志之首?!对氯魃缭姟废邓文﹨侵^所編,集280多人結社唱和之作,因其第37名為徐端甫,適與先父姓字相同,故而任先生特別相贈。先父得此書十分欣喜,立即配做精致的楠木書匣,匣面鐫刻上他手寫的題記,又鐫刻一方“徐端甫”白文、一方“月泉吟社舊詩人”朱文篆印,此二印后被先父在書法作品中鈐用。由此不僅可以看到先父與任先生之間的情篤誼深,也可見先父于書籍之嗜好。此書后捐入天津圖書館,收入《中國古籍善本書目》。
談到圖書,還不能不提及先父的刻書活動。先父的叔曾祖徐士鑾(字沅青),咸豐舉人,官浙江臺州府知府,著有《敬鄉(xiāng)筆述》、《醫(yī)方叢話》、《宋艷》、《癯鷗戲墨》等多種,后三種書生前先后自刻過。待民國初年卒后,家道中落,家人將《醫(yī)》、《宋》二書版片廉價售于固安賈廷琳,先父獲知后,設法從賈處高價買回,并于1930年將此二書重印行世,同時補刻了原缺蔡可權所撰《天津徐沅青先生小傳》,使其成為完帙。1932年先父將得自高凌雯手校抄本《敬鄉(xiāng)筆述》刊刻行世,此書系記載天津地方歷史風物的鄉(xiāng)邦文獻,今又編印于《天津風土叢書》中。
除了上述三大項外,先父還曾收藏過不少珍貴的古代印璽、名貴石料、彩箋、文玩、緙絲等。為了這些文物收藏,先父耗去畢生的精力和全部財力,他曾對我們說:“要是我將購買文物的錢用來買鉆石,可以買一大簸籮?!?img align="lef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00/07/27/qkimagesshcashca2009shca200914-6-l.jpg">
先父一生收藏文物數量之多、質量之珍,早就聞名于世,引得洋人饞涎欲滴,挖空心思意欲占有。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美國某大財團曾揚言出數百萬美元購買先父收藏的文物,被先父斷然拒絕,表示絕不讓祖國的文化瑰寶淪于異域。當解放戰(zhàn)爭的炮火在天津城隆隆響起時,城內一片混亂,達官貴人、富商豪賈,挾著金銀細軟,紛紛南逃,甚至隨國民黨跑到臺灣。這時也有很多人勸先父到美國去作寓公,憑借手中擁有的大量文物,去享受高級華人生活。先父毅然不為所動,他說:“中國古代的文化遺產,絕不能從我手中流散到國外?!北憩F(xiàn)了堅定的愛國主義精神和崇高的民族責任感。
新中國成立后,先父親眼目睹共產黨為國為民,與國民黨有天壤之別。面對新中國的政治開明、經濟繁榮、社會穩(wěn)定、人民生活不斷提高的升平景象,先父欣喜不已。他一改“今后不再參與政治”之初衷,積極參加新中國的建設事業(yè),樂解私囊,為國分憂,竭力貢獻自己的綿薄力量,同時也鄭重考慮自己一生從事文物收藏的最后歸宿,決定把它們全部無償地捐獻給國家。先父病重時曾對我們說:“我畢生精力致力于收藏文物,幾十年嘔心瀝血,終于將它們由分散變?yōu)榧?,如果傳給你們,勢必又由集中變?yōu)榉稚ⅰN铱紤]再三,只有捐獻給國家,才更易于保管,供全社會、全民共賞。我希望在我死后,將捐獻的文物開辟一個陳列室,進行陳列,供大家欣賞,這也是我對社會的一點貢獻。”這些鏗鏘有力的話語,顯示出他對國家、對人民、對社會和盤托出的一顆熾熱的赤子之心。
先父病逝以后,我們家屬和子女們堅決遵照他的遺囑,實現(xiàn)他的遺愿,主動向政府有關部門聯(lián)系無償捐獻事宜,先后分三次捐出。
第一次是1954年,捐獻古玉、古硯、法帖、字畫等2649件,圖書4014冊,得到當時文化部沈雁冰部長親手簽發(fā)的褒獎狀和天津市政府表彰。在市歷史博物館內辟專室陳列展出時,這批琳瑯滿目、瓊瑤生輝的文物,引起社會巨大反響,獲得同聲稱贊。由于這批文物的入藏,也促進了市歷史博物館藝術部單獨建制為天津藝術博物館。
第二次捐獻古硯、古玉、法帖等369件、箋紙45張、綾錦緙絲17方。
第三次是1962年,捐獻《萬里長江圖》正副兩本共6卷。為此市文化局曾于市政協(xié)禮堂召開授獎大會,中共天津市委宣傳部副部長方紀特設宴招待了我們姐弟。
上述所捐文物,古硯、古玉、書畫、拓片等入藏天津市藝術博物館,多類圖書入藏天津圖書館,各安其所,各盡其用。
與此同時,先父所建的56所房屋(包括別墅、大樓、樓房、平房)及空地一塊,其子女隨捐獻文物一并全部捐獻給天津市房管局,成為企事業(yè)機關單位辦公用房或人民安居之所。
先父的遺愿全部實現(xiàn),他把自己一生的心血回報給國家,回報給人民,回報給社會。他必能帶著欣慰的微笑長眠于九泉之下。
責編巖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