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四益/文 黃永厚/畫
單間病房里,花籃、水果擺滿了桌子。但病人似乎已經懶得睜開眼看一看,也懶得動口嘗一嘗了。照老說法,他的病已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達之不及,藥不至焉,不可為也”了;按現代醫(yī)學的診斷,他是癌癥晚期,病灶早已全身轉移。看他病房的規(guī)格,級別應當不低,前來探望的人也多是車來車往的主兒,但會診多次,名醫(yī)束手,這又是無可奈何的事了。不過,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作親屬的、做病人的,總還能想出點花樣來,安慰病人,安慰自己。病篤亂投醫(yī),便是通常的辦法之一。
名醫(yī)沒轍,但有人自稱有轍,就像地震專家承認尚無把握作出臨震預報,但有人卻大拍胸脯說能準確預報地震一樣。過去對這些??卩椭员堑?,現在也寧信其有不信其無了。那天下午,病房里來了一位“大師”(由于這年頭大師太濫,誰都可以隨手給他看得順眼或對他前程有用的人送上一頂“大師”的帽子,特加引號以示存疑)?!按髱煛饼報J虎步,旁眺八維,器宇不凡。進屋后也不多說,只叫扶起病人,倚墻而坐,自己則在十步開外捋袖、馬步、調息、發(fā)功。一面作發(fā)功狀(因為沒有辦法檢測,“功”無從見,所見者唯“狀”),一面不停地問病人“感到什么嗎?”“覺得那部位發(fā)熱嗎?”“好些了嗎?”病人有氣無力,但仍盡力回答:“好像有點”、“好像熱了些”、“好像氣順了些”。這樣持續(xù)了幾十分鐘,“大師”顯出疲憊的體態(tài)——面容卻依然如舊。收過家屬的紅包后(因無透視的特異功能,不知其數),他答應明天再來,然后——這然后十分重要,為以后的種種預留了地步——一嘆:“功是到了,就看他的命了。”說罷,揚長而去。
病人沒能等到明天,“大師”也沒有再來。但他曾使這位病人“出現了明顯轉機”的傳聞已幾乎天下皆知?!按髱煛钡陌眱簺]有兌現,但包票兒的廣告效應卻十足兌現了。據說,如果早幾天請了“大師”,哪至于這樣!
那天,望著那位“大師”揚長而去的身影,忽地好像覺得他又轉身走了回來,只是模樣變了:身長八尺,一部大白須,直垂過臍,頭戴方巾,身穿繭綢直裰,手持一根龍頭拐杖,飄飄然有神仙之姿。呵呵笑道:“若要回生,何不問我?”哦,聽差了,他是說的“若要發(fā)財,何不問我?”他好像叫我馬二,要我同他一起去寓所談談。
寓所是在一座廟的后面,壁上掛的那冰盤大二十八個字我還記得:“南渡年來此地游,而今不比舊風流。湖光山色渾無奈,揮手清吟過十洲?!弊允稹昂楹┫伞?。我也像馬二先生一樣,讀過些綱鑒一類東西,知道“南渡”是宋高宗時的事,距馬二的時代亦有三百多年,何況至今。但我不是講舉業(yè)的,比馬二先生多涉獵些雜書,所以,這樣的詩,讀后若曾相識。想起來了,看看這兩首:
朝辭百越暮三吳,
袖有青蛇膽氣粗。
三入岳陽人不識。
朗吟飛過洞庭湖。
自隱玄都不記春,
幾回滄海變成塵。
我今學得長生法,
未肯輕傳與世人。
據說,這兩首都是成了仙人的呂洞賓寫的。那呂洞賓,至今還在我們的熒屏上晃來晃去呢。詩的腔調同老洪大抵相同,不過是表明自己與俗人如何的不同,而才氣和古怪較老洪則略有過之。今天的“大師”們是做不出這些玩藝兒了,所以只能套用些聲光電化的半生不熟的名詞?;H恕_@就叫時代不同了,花頭不一樣。不過,設下陷阱,行道騙人則仍然是一以貫之的。
即便同現代諸位“大師”相比,洪憨仙也可謂此道高手。他算無遺策,布下的陷阱天衣無縫。
先說挑選行騙的對象。胡三公子確是一條大魚。雖說他尚書家世,不愁沒有錢花,但錢這個東西,越是積攢得多便越是嫌少。所以有錢的人更貪婪。有人以為高薪可以養(yǎng)廉,不懂得欲壑難填,實在是對人性缺乏研究的緣故。古往今來,有幾個貪污受賄的官兒是因為家里揭不開鍋的?所以,貪婪的富家子,最宜行釣——因為貪婪,所以容易咬餌;因為富有,可以榨出油來。洪老兒沒有走眼。
但要誘得讓他上鉤,還必須排兵布陣。洪老兒的第一著,是要胡三公子相信他真有點石為金的神仙之術。這一點,看來他做到了。他懂得“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的道理。甩出幾塊煤黑了的銀子,讓他們得點好處,鉤起更大的貪心,不但胡三相信了,連馬二也墮其術中。洪老兒的第二著就是要物色一個可以信賴的中間調停人,或曰證人。馬二先生被他選中。一來馬二選書有了點名氣;二來有名氣的人都有蹤跡可尋,讓人覺著穩(wěn)妥;三來馬二旅囊羞澀之際,容易上鉤;四來君子可欺以方,馬二先生書呆子一個,不大懂世事的詭譎。洪老兒好眼力,果然一放餌、馬二就咬鉤。真心實意地相信老洪是位“活神仙”,到胡三面前去當“見證”了。正是:擺下金鉤香餌計,一心要釣巨鰲來。
這場騙局每一步都沒走錯,錯只錯在號稱活了三百多歲的洪憨仙死得不是時候。神仙一死,騙局自然不能繼續(xù)了。害得家人一肚子牢騷,把他的老底兒都兜出來了:“笑話!他老人家今年只得六十六歲,那里有什么三百歲!想著他老人家也就是個不守本分,慣弄玄虛。尋了錢又混用掉了,而今落得這一個收場……他而今直腳去了,累我們討飯回鄉(xiāng),那里說起!”原來如此!迷信今天形形色色“大師”的人,須得仔細咀嚼。我想,這樣的功敗垂成,胡三公子知道后定然額手稱慶。不過狗改不了吃屎,他不會就此接受教訓。貪婪之心不除,一有機會,還得上當。
巧合的是本文開頭所說的那出發(fā)功起死的騙局,也是功敗垂成。騙局失敗的原因,也是因為當事的一方突然死去。只不過這次死的不是行騙方而是受騙方。如果病房里的那位朋友病況尚不那么危殆,如果他并非朝不慮夕而只是病痊之前所感到的衰乏,那么這場騙局還會繼續(xù)有聲有色地搬演下去。
由于死去的對象不同,古今這兩場騙局的受損與得益方也正好相反。洪老兒的騙局中,由于他的猝死,騙局破產,他自己落得個人亡財空,差一點死不還鄉(xiāng),而受騙的胡三,則因此得福,未曾破財便消了一場大災。當今“大師”的這場騙局,受騙者送了命固然不能全怪那位“大師”,但白花了一筆冤枉錢則是實實在在的損失,而那位“大師”不但得了奉贈的紅包,還增加了吹噓的資本——“某某人,西醫(yī)都說治不了,我一發(fā)功,馬上好轉,只是他們請我請得太遲,自己把病給耽誤了?!钡昧吮阋诉€賣乖,真是有賺無賠。
一切騙局之能夠成功,在設騙者方面當然要有高明的手段,利害的布局,但也必須有受騙者的多欲相成。胡三公子家財萬貫,不愁錢花,之所以成為洪憨仙“燒銀”大法的俘虜,是因為他貪財。洪老兒正是看中了他“卻有錢癖,思量多多益善”的強烈欲望,這才擺布下那一個圈套。今日許多行騙的“大師”,也是看準了一些人長壽、求生、求財、求官的欲望,才分別放下香餌,引人上鉤的。試看披露出來的形形色色案件,幾乎都是受騙者的貪欲助使了行騙者的成功。
人的貪欲,是隨著財勢而消漲的。小人物也有貪欲,但其位也低,其財也寡,其欲也不大。馬二得了幾十兩銀子便感念洪憨仙的好處,胡三卻不惜拋出一萬兩銀子,來學“燒銀”大法。財勢越大,欲望也便隨之膨脹。帝王們開初也是一級一級在往上爬的。及至有了一縣,他又想著一州,及至有了一州,他又想著一國,及至有了一國,他又想著長生,以圖萬歲萬歲萬萬歲,永遠保有這一切。人力不能達到,便希冀著神力,于是,騙子們便紛紛登臺了。秦皇漢武,史稱英明主也,但都敗在了方士的騙術之下,那原因便是欲望太多。
由于欲望隨著財勢增長,騙子們也多游權豪勢要之門。前面曾經講過算卦看相的陳和甫在京城多與部院大人及四衙門(都是以翰林任主官的文學侍從機關,有如今天黨政部門的一些什么研究院、研究中心、研究室之類的機構)的老先生交往,這位洪憨仙見了馬二,拿出來給他看的那個手卷,也盡是他同撫臺、藩臺及地方政要交往倡和的記錄。大凡各色裝神弄鬼的江湖騙子,沒有權豪勢要的鼓勵,是無法大行其道的。懵懂而多欲的長官們尚未得到——其實是永遠不會得到——騙子所允諾的東西,狡猾多智的騙子卻已經從長官們那里得到了他們所要的實實在在的利益。
洪憨仙之流的戲究竟還要上演多久?不好說,但是只要人的財勢仍舊在激發(fā)著他們的貪欲,那么,這出戲依舊會是長演不衰的保留劇目。劇名也不用改——《欲望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