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野性與蒼白的文明

殘雪

“你們埃及的蛇是生在淤泥里，曬著陽光長大的。你們的鱷魚也是一樣?！雹?/p>

被安東尼稱之為“古老的尼羅河畔的花蛇”的克莉奧佩特拉女王，在這個五幕劇中，將那種令人神往的野性的魅力，作出了前所未有的展示。在這位埃及女王的艷麗光照之下，文明的旗幟是那樣的萎靡不振，這種情形不止一次地使人懷疑起文明的意義的所在來。

埃及明媚的陽光里出生的克莉奧佩特拉，一生都是為愛情而活，她的妖媚，她的熱烈，她的無窮無盡的精力，令一切文明社會里的淑女們黯然失色，變成了木偶。女王不受任何道德觀念的約束，她的心就是她的通行證，而這顆熱烈的心里面，對愛情有著超出常人的貪婪與執(zhí)著。羅馬三雄之一的安東尼，就是同這樣一位美麗的女人墜入了情網(wǎng)。讓我們想象一下在安東尼身上發(fā)生了什么？

在他體內(nèi)的某一部分沉睡了幾千年的那種欲望，現(xiàn)在是被徹底地調(diào)動起來了，他置身于從未有過的奇境之中，不能自制：

“生命的光榮存在于一雙心心相印的情侶的及時互愛和熱烈擁抱之中；（抱克莉奧佩特拉）這兒是我的永遠(yuǎn)的歸宿；我要讓全世界知道，我們是卓立無比的?！雹凇矕|尼

可是安東尼的豪言壯語并不能馬上在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他既是熱烈的情人，又是戴著文明桎梏的男人、軍人、統(tǒng)治者，他必須在這兩者的分裂當(dāng)中受煎熬。于是我們看到，劇中有兩個安東尼，他們的所作所為背道而馳。從本性來說，女王的傾城的魔力對于他是一副“堅強(qiáng)的埃及鐐銬”，只要置身于她的懷抱，他就忘記了一切，將愛情當(dāng)作他生活的惟一的意義。但安東尼是在文明社會里成長成今天這副樣子的，他雖醉心于克莉奧佩特拉的愛，卻又從道德觀念出發(fā)將他在埃及的艷遇看作自己的一次墮落，一次對國家、人民和妻子的背叛。所以他行事遵循的是兩種準(zhǔn)則，起先這兩種準(zhǔn)則就像井水不犯河水似的，到后來野性的力量逐漸在心中占了上風(fēng)，二者的那種糾纏便弄得他完全亂了方寸，做出一系列不可思議的事。

安東尼對克莉奧佩特拉的愛是分階段地、逐步地變得不顧一切，最后甚至將生死都置之度外的。這中間當(dāng)然有外部條件的作用，但主要還是由于內(nèi)心無法抑制的那種渴望所致。劇情一開始，田園詩般的背景襯托著充滿野性的激情，在女王的懷抱里，享受著從未有過的愛的安東尼對于文明社會中的一切（愛國主義的責(zé)任和義務(wù)）感到無比的厭倦，他要在眼前這種單純的愛情里抓住生命的意義，因為他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但警鐘忽然敲響了，信使將他妻子死亡的噩耗帶來，幾十年的環(huán)境教養(yǎng)的力量立刻就令愛情隱退，讓自責(zé)與悔恨充滿了他的心頭。在這第一個回合中，情欲被打敗了，安東尼回到自己的國家，重新履行自己作為君主的義務(wù)。在這整個的過程中，安東尼的形象顯得是那樣的“正常”，就像他是同小凱撒沒有區(qū)別的人，就像他從不曾到過埃及一樣。為了平息戰(zhàn)事，也為了自己改邪歸正，他娶了小凱撒的妹妹，他打算從此洗手“從良”了。當(dāng)然在暗地里，他一定還是將他在埃及的艷遇深藏于心底，既當(dāng)作大逆不道的恥辱又當(dāng)作極樂的、能激發(fā)他強(qiáng)大情欲的秘寶。他從未想過要娶埃及女王，因為她是被排除在道德之外的尤物，另一個世界里的魔女，僅僅同欲望和愛有關(guān)的女人。安東尼回到羅馬就是從夢里回到了現(xiàn)實，那夢是天堂，但天堂是“正?！比诉M(jìn)不去的。

安東尼在自己的國家統(tǒng)治得并不順利，與情人的分離也讓他郁悶不堪，為了與小凱撒對抗，并表明對他的蔑視，安東尼又一次投向了埃及女王的懷抱，而且這一次比上一次遠(yuǎn)為徹底。他拋棄了凱撒的妹妹，他的明媒正娶的夫人，從此踏上了追求愛情的不歸路。脫離他所習(xí)慣了的一切，安東尼又一次沉浸在夢境之中，只是在這個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這個夢已成了他生活的全部。而且這個夢在慢慢地失去甜蜜、慵懶的色彩，變得酷烈起來，因為文明的社會里不再有他這個叛逆的容身之地，因為以小凱撒為代表的統(tǒng)治者，將要對他實行嚴(yán)厲的制裁。失去了根基和準(zhǔn)則，安東尼的行為變得古怪起來，現(xiàn)在他的一舉一動都聽克莉奧佩特拉的將令，而女王的行為，從來是不受所謂理智的支配的。于是像意料中的那樣，他在對凱撒的戰(zhàn)斗中大敗而歸。世俗意義上的失敗，對于他和女王的愛情來說，其實正是向那輝煌的高度與最后的歸宿挺進(jìn)，愛情漸漸有了悲壯的調(diào)子：

“你知道你已經(jīng)多么徹頭徹尾地征服了我，我的劍是絕對服從我的愛情的指揮的?！雹邸矕|尼

“不要掉下一滴眼淚來，你的一滴淚的價值，抵得上我所得而復(fù)失的一切。給我一吻吧，這就可以給我充分的補(bǔ)償了?！雹堋矕|尼

安東尼已經(jīng)大大地改變了，他遵循同從前相反的邏輯做人，他的毀滅成了定勢。而這種心甘情愿的毀滅，是他同女王的愛的最高意境?！拔以谶@世上盲目夜行，已經(jīng)永遠(yuǎn)迷失了我的路”。文明的歸路已從他腳下消失了，從此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聽從心的指揮。從心出發(fā)，他要求凱撒同他進(jìn)行“劍對劍的戰(zhàn)斗”。但在凱撒看來，這個要求是毫無理性的，是愚蠢的、野蠻人的方式。

安東尼之死也是符合愛情的邏輯的。他沒有死于凱撒的劍，卻由于疑心與嫉妒，不幸死于女王的一個惡作劇。他的死，是雙方對于對方愛情深度的最后測試，他用生命給女王交上了完美的答卷?？雌饋砗孟袷桥既皇录瑢嶋H上早就注定了是這種結(jié)局。性格暴烈的安東尼，一直對女王極不放心，因為他深知她貪婪多變的性情，他總在要求她證實自己的忠誠，與此同時他自己也在不斷地向她證實他的忠誠。他們雙方都明白，最終的證實只能是死。所以在被逼到走投無路之時，女王就躲進(jìn)了陵墓，詐稱自己已死；安東尼則在聞訊之后自盡。愛情的本質(zhì)就是一個不斷證實又無法最終證實的過程，當(dāng)事人在這個過程中的痛苦體驗就是愛的實現(xiàn)。

“在靈魂偃息在花朵上的樂園里，我們將要攜手相親，用我們活潑潑的神情引起幽靈們的注目；狄多和她的埃涅阿斯不再有人追隨，到處都是我們遨游的地方?！雹荨矕|尼

對于那個世界的夢想源于這個世界的痛苦的死結(jié)沒法解脫。倒不一定是安東尼特別多疑，而是愛情本身的虛幻性和女王的多變與狡詐使他走了極端。安東尼總在嫉妒小凱撒，因為凱撒比他年輕，后來又比他更有權(quán)勢，他擔(dān)心克莉奧佩特拉一旦同小凱撒見面，就會投入他的懷抱。他的擔(dān)心不無道理。那么為了愛——他現(xiàn)在惟一的活著的支柱，他能做什么呢？他能做的，就是將他們兩人這種驚世駭俗的愛推向最高的階段。當(dāng)他這樣做的時候，克莉奧佩特拉即使心中有非份之想，也被掃到了九霄云外，因為她是最能體驗安東尼的英雄主義的愛的，她自己也是不顧一切地追求愛情的完美的。于是女王痛上加痛，推波助瀾，兩人共同實現(xiàn)了他們的信念。維持愛情的惟一法寶就是發(fā)展它，安東尼和克莉奧佩特拉以驚濤駭浪似的情感起伏展示了這樣一種發(fā)展的典范。

至于克莉奧佩特拉，這位埃及的美女，欲望的化身，內(nèi)心同安東尼是大不相同的。她沒有受過安東尼那樣的教養(yǎng)，文明的觀念在她心中十分淡薄，她的欲求也更為直截了當(dāng)。她愛安東尼，愛他的超出常人的熱情和力量，只有同他廝守在一起的時候，她的生命之花才無比艷麗；一旦離開了愛人，她就會枯萎、厭世。她從來不認(rèn)為她這種光明的愛情是一種罪過，她對安東尼的背叛總是無比的憤恨與悲傷。即使在安東尼離開她的日子里，她也在日夜策劃，不擇手段地打探，從未放棄過奪回愛情的努力。很顯然，森嚴(yán)的羅馬文明是很難長出這樣的罪惡之花的，這也是安東尼離不開女王的根本。誰能抵御得了這種野性的魅力？

“闊面廣頤的凱撒啊，當(dāng)你大駕光臨的時候，我成了這位帝王的禁臠，偉大的龐貝老是把他的眼睛盯在我的臉上，就像船錨拋下海底永遠(yuǎn)舍不得離開一般?！雹蕖死驃W佩特拉

可以想像這位風(fēng)流女王有過多少情人，多少次天翻地覆的愛情！她的欲望有點像我們俗話所說的：“吃著碗里，看著鍋里?！蓖瑯右部梢韵胂?，要系住這樣一位女人的心，對方將要具有什么樣的超常的能量和熱度！就因為安東尼的熱情同她旗鼓相當(dāng)，她才能對他魂牽夢縈。按直覺行事的她，永遠(yuǎn)對這位愛人不放心。她知道他身上的“文明病”是怎么一回事，她一直企圖用自己的熱情來驅(qū)走他體內(nèi)的怪物，以便有一天獨占這位英雄。為達(dá)到這個目的，她可謂用盡了她所擁有的那種民間智慧。沒有誰比她更能揣測安東尼的內(nèi)心了，愛情使她將每時每刻都變成了思念與牽掛。她那么愛安東尼，荒唐的文明社會卻讓安東尼在同她熱戀的期間去和別人結(jié)婚。既然她阻止不了那件事，她就只能藐視那個婚姻，堅持她自己的權(quán)利。此外正是安東尼的背叛，將她的愛情之火扇得更旺，得不到的東西渴望才會更厲害。

不久安東尼就順從愛情的強(qiáng)大力量回到了女王的身旁。重逢后的安東尼有了很大的改變，這種改變大部分要歸于她的影響。在此后的戰(zhàn)事里，安東尼不再是為自己的領(lǐng)土、國家和人民而戰(zhàn)，而是僅僅就是為女王而戰(zhàn)。失敗已經(jīng)可以看得見了。對于克莉奧佩特拉來說，戰(zhàn)爭意味著什么呢？那顯然是同羅馬人眼中的戰(zhàn)爭完全不同的。她不懂，也不想去弄懂這種文明人的高級的自相殘殺的規(guī)律，對于她來說那種事是瘋狂的。所以她一旦親臨戰(zhàn)斗，立刻嚇得掉轉(zhuǎn)了船頭往回逃跑，于是為女王而戰(zhàn)的安東尼，也理所當(dāng)然地跟在她后面逃回來了。這雖然荒唐，卻十分合乎情感的邏輯。安東尼，這位勇敢的主帥，居然逃跑！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其實原因十分簡單：戰(zhàn)爭的性質(zhì)已于不知不覺中改變了。女王不懂羅馬人的戰(zhàn)爭，女王感興趣的是那種單對單的用劍決定勝負(fù)的決斗，她認(rèn)為那才是體魄、力量和智慧的展示。她多么希望她心愛的安東尼同小凱撒進(jìn)行這樣一場決斗??！要是安東尼刺死了凱撒，她會更加神魂顛倒地愛他；要是反過來凱撒刺死了安東尼呢？最終她一定會投入凱撒的懷抱吧。因為這就證明了這個小凱撒不愧為是她那位前任情人的骨血。然而她失望了，那個蒼白的文明的化身根本就不打算接受決斗，只有滿腦子的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計謀與策劃，他感興趣的不是從人格和體格上戰(zhàn)勝安東尼，卻是奪取國土、征服人民，成為獨裁者?？死驃W佩特拉一直到最后才真正看穿這個與自己格格不入的小人，她對他那種出自心底的憎惡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克莉奧佩特拉為愛情而活，但決不“從一而終”，勿寧說她的野性使她風(fēng)流放蕩，見異思遷。當(dāng)然這并不等于她就像妓女一樣沒有原則，她的原則就是心的召喚。她熱戀安東尼的同時，的確也產(chǎn)生過勾引小凱撒的念頭，也許她想重新領(lǐng)略自己青年時代的激情吧。可惜小凱撒完全不像他偉大的父親，那位女王過去的情人，他的所有的行為均讓她失望，最后終于發(fā)展到憎惡。這就可見安東尼要征服這樣一匹野馬有多么的困難，那一次又一次的嫉妒情感大爆發(fā)既加深著他們之間的情感，又像催命的鼓點一樣，趕著這一對情侶往死路上奔。安東尼越是發(fā)狂，克莉奧佩特拉越是覺得刺激，她身不由己，將愛情的游戲變成了死亡的游戲。否則還能怎樣呢？他們之間的愛，從一開始就決定了不會有平靜的時光。安東尼投身于埃及的欲海之中，再也沒有返回他的祖國，他比從前那位凱撒更為決絕，就為了這個，克莉奧佩特拉才終于“從一而終”的吧，因為只有他配得上她那奔放熱烈的愛。安東尼的情感臨死前在女王愛情的滲透中升華了，如此嫉妒而暴烈的他，終于在深愛中達(dá)到了忘我，他沒有要求克莉奧佩特拉隨他去死，反而帶著無比憐惜的心情要她小心自己，并永遠(yuǎn)記住他的好處。時隔不久，克莉奧佩特拉便以同樣的舉動回應(yīng)了他的愛。死，對于這一對情侶來說，是解脫也是他們長久以來的向往，為了脫離這不完美的現(xiàn)實的痛苦。

劇中關(guān)于埃及的詩意的講述同充滿了陰謀的險惡的羅馬形成鮮明對照。在常年征戰(zhàn)而靈魂干癟的羅馬人看來，那塊奇異的土地上的人們就像生活在仙境中，沒有人與人之間的爾虞我詐，土地?zé)o比富饒，到處充滿愛情，而埃及的女人，簡直就是造化的奇跡，沒有一個羅馬的武夫不被她們所征服?；蛟S是因為文明的重壓不堪忍受，那種地方才格外令人神往，并且在羅馬人口中得到美化。羅馬人談及埃及的時候，立刻會想到自己國土上的戰(zhàn)火硝煙，中了邪似的分裂與兼并，想到這里沒有大自然，也沒有熱烈的愛情，只有無窮無盡的邪惡的策劃，冷冰冰的殘殺。這樣的文明究竟有什么意義呢？安東尼回國之后的遭遇令他無比的憤懣和厭倦，在自己的國家里越是失意，他的心就越向往著古老迷人的埃及。終于他拋開了一切，投奔到給他生命力的惟一的所在。一直到死，他口里喊著的都是“埃及”，而不是自己的祖國。說到克莉奧佩特拉，安東尼身上最初吸引她的肯定是那種異國的文明的風(fēng)度，對于老凱撒、龐貝和安東尼身上的這種風(fēng)度，她總是不知厭倦地被深深地吸引。她是那么欣賞他們對于婦女的優(yōu)雅的風(fēng)度，以及那種英雄主義的勇敢無畏?？墒请S著她同羅馬之間的糾纏的發(fā)展，她才漸漸地明白了那種文明的冷血和兇殘。小凱撒便代表了羅馬文明的這一面，她對他由仰慕而漸漸發(fā)展為憎惡的過程，就是她對羅馬文明認(rèn)識的過程。所以她最后以死抗?fàn)?，決不讓凱撒將她帶往那監(jiān)獄似的羅馬。凱撒在整個過程中顯得是那樣的無恥和虛偽，但作為羅馬人來說，他并沒有錯，他受的是羅馬教養(yǎng)，腦子里全是那種觀念，當(dāng)然不能贊同埃及人的情感。他認(rèn)為自己寬大、仁慈、體貼，是一名堂堂的君子。克莉奧佩特拉則認(rèn)為他的這種仁慈比死還難受，所以她只想速死。在戲的結(jié)尾，凱撒打敗了安東尼，征服了埃及，然而這種征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慘敗。

注：①《莎士比亞全集第6卷》第237頁，譯林出版社99年版。

②同上，第198頁。

③④同上，260—261頁。

⑤同上，第286頁。

⑥同上，第213頁。

二○○○年三月十一日于英才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