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 曉
本文選自當代青年導演都曉的新著《永遠的非洲》一書。
1999年,都曉曾率攝制組赴非洲腹地拍攝了我國第一部展現(xiàn)非洲風情的電視劇《永遠的非洲》(同名)。此書便是這次非洲之行的見聞,它向讀者展示了非洲國家的自然風貌、神秘的部落和落后的生活,同時字里行間流露出對這種貧窮與落后的獨道見解,讀后不禁讓人們?nèi)ニ妓鳎喝祟悶槭裁粗话言悸浜蠼o了非洲……
可口可樂:生活支柱
一進入非洲大地,首先驚訝于美國的強大和日本人的精明與狡猾。從埃塞俄比亞、坦桑尼亞、贊比亞,就連極小的盧旺達也不例外,城市大街和原野的公路兩邊,撲面而來的都是巨幅而稠密的可口可樂廣告。COCL的字樣在這個遙遠的國度,竟像主人一樣很隨意地站在非洲的任何一個角落??煽诳蓸匪坪跻呀?jīng)成了許多人的生活支柱。在中國,一般老百姓還不敢把可口可樂當做常飲品,而在非洲,就是最偏遠部落的人們,手里也隨時掂著一瓶啤酒或抓著一瓶可口可樂。我們劇組的黑人兄弟們,有錢沒錢每人每天都買可口可樂喝。可悲的是等到月底一算賬,他們的工資已經(jīng)被他們喝得干干凈凈。于是,他們便預借下個月的工資接著喝。有一次,我們請一個部落的人來參加拍攝,他們一到現(xiàn)場便問:“為什么沒有可樂給我們喝,沒有可樂喝我們怎么工作呢?”無奈,只好開車到很遠的鎮(zhèn)子里去拉回二箱可樂來。
后來在莫西市我們見到了美國建在這里的一個巨大的可口可樂工廠。對坦桑尼亞來說,這是目前唯一生產(chǎn)和運轉(zhuǎn)的工業(yè)。坦桑尼亞原來就沒有幾家真正的企業(yè)。有一個煉油廠,但由于沒有原油供應早已倒閉,石油全從國外進口,油價比中國高3倍。中國人幫他們建了一座友誼紡織廠,在國家性質(zhì)改變后,人們對當初社會的不滿全都發(fā)泄在工廠里。再加上沒有可行的市場分析,產(chǎn)品早已過時,而且造價很貴,坦方的管理人員在失去政府的控制后拼命地貪污和腐化,中國不斷地投入資金想搞活這個廠,卻像把錢扔進了無底洞一樣,連個回音都沒有。兩年過去了,友誼紡織廠仍然以友誼的姿態(tài)無力地躺在坦桑尼亞的土地上,像一個失血過多的病人躺在病床上一樣,氣息奄奄。
日本汽車:文明的掠奪
5年前到過坦桑尼亞的人向我介紹說:那里沒有一條完整的公路,汽車都很少,鄉(xiāng)間有很多四輪拖拉機,是中國過去生產(chǎn)和支持他們的。但當我們進入達累斯薩拉姆時都吃了一驚,大街上的車流量不亞于中國城市的大街,而且全是日本車。每天高峰期有幾個主要路口還常常堵塞,短則半個小時,長則要超過一個小時。如果要到飛機場去接機,最少要提前一個半小時就出發(fā),你說不清什么地方可能塞車。
但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的現(xiàn)像,許多車上噴著中國字,寫著學校專車、救護車、警車等。我們以為是臺灣或香港在這里辦的福利機構(gòu)或企業(yè)。我們認真地觀察了一下,終于認清了那是日本字,原來這些都是日本的二手車。據(jù)說很便宜,二萬塊人民幣便能買到一部外形很不錯的豐田轎車。在震驚之余不得不佩服日本人的精明:這些二手車在日本可能都要成為垃圾了,把它們送到非洲不僅使其能再生價值,而且還清理了一大堆垃圾;隨著舊車進入坦桑尼亞市場的是大量的日本車配件。你很便宜地買了一輛舊車,卻要花很多的錢去修理和添加配件,配件的價格很貴。我們租用的汽車曾修過幾次,換一個日本輪胎在中國合人民幣800元即可,可在非洲則要合人民幣1800元左右。當西方人還在思考著怎樣在非洲這塊土地上挖掘出它的經(jīng)濟價值時,日本人用另外的一種方式已經(jīng)占有了這塊市場。
在殖民主義對非洲這塊土地想占有而又沒有找到合適的渠道時,日本人用一種新的殖民手段進入了非洲。非洲沒有消費市場,但我可以幫你建立消費市場;你買不了新車,我把舊車傾銷給你,便宜得讓你絕對能買得起。坦桑尼亞沒有公路,日本人又幫助他們建了一條從首都到肯尼亞邊界600公里長的柏油馬路(聽說還是無償?shù)模?。這種“慷慨”促使在貧困中徘徊的坦桑尼亞立刻接受了日本人在本地建起的消費市場。
日本這種以“文明”手段進行的掠奪行為在非洲確實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貧窮的非洲人把日本人看成是救星。
這使我想起東非有名的宗教地“巴各莫尤”?!鞍透髂取笔沁^去賣奴隸的地方。但就在這個地方,有個坦桑尼亞最古老的教堂。陪同人員告訴我們,過去在尼雷爾時代這個教堂曾是反對殖民者的展覽室,貼的圖片和解說大都是殖民主義者怎樣以宗教的名義對非洲進行掠奪和販賣黑奴。時局變化后,這里的圖片都換了。我們看到的畫片已是另外的一個意思。一個非洲黑人躺在海邊快要死了,他的親人們都圍著他痛哭,這時遠處的海面上漂來一只掛帆的大船。船靠在了海邊,一個牧師一樣的人走下來,在牧師身后的天空上飛翔著天使。牧師蹲在將要死亡的黑人身邊,為黑人治病,黑人們不理解他,拒絕他,并把刀架在牧師的脖子上。牧師跪在地上,祈求上帝的幫助。于是,上帝在云彩中顯示了奇跡,四射的金光使黑人們匍匐在地,祈求上帝原諒。病人救活了,黑人們圍著白人牧師高興地舞蹈。這些畫連西方人看了也會哈哈大笑,因為今天的西方人并不否認他們殖民非洲、販賣奴隸的歷史,但非洲人難道這么快就忘了嗎?
遺忘是不可能的,而對歷史的修改恐怕只是為了今天眼前的一些利益罷了。有的非洲人認為對歷史的紀念只能使人們產(chǎn)生更多的仇恨,會更大地拉開和西方文明的距離,從而使非洲更加貧窮;改變歷史可以獲得更多的支持和物資,可以更快地跨出貧窮走向文明。
真的會如此嗎?
中國人的墓地:寂寞的靈魂
中國駐坦桑尼亞經(jīng)濟代表處的馬代表曾幾次對我們說:“你們一定要拍中國人的墓地?!瘪R代表說:“這塊墓地里埋葬的都是為坦桑尼亞建設(shè)做出貢獻而犧牲的中國人。但好長時間都沒人去了?!?/p>
中國人墓地在達累斯薩拉姆西邊的一個山腳下。周圍是高聳的椰子樹。陵園的鐵門大鎖已經(jīng)生銹,找了有半個小時才找到看門的黑人。后來我們知道這個黑人是中國大使館出錢雇傭來墓地的守門人。原以為這個墓是由坦國政府來管理和守護的,但大使館的人告訴我們:“過去是他們管的,后來沒人管了,我們只好自己來管,這里埋的都是我們中國人??!”
中國人墓地有78座墳塋。最早的犧牲者是在1969年,最近的犧牲者是在1999年6月。在這一大片墳墓中間穿行,我似乎在翻看一本很厚很厚的書。這里80%的人都是在興建坦贊鐵路時遇難的,你可以從墓碑上看到坦贊工程的艱巨和艱難。有四五個碑上刻的遇難日期都是同一天,也就是說他們在同一次災難中獻出了生命。其中,作為技術(shù)員的中國人一次就犧牲了5個,險情之大可想而知。有一位在非洲工作10多年的老同志告訴我,中國開始修建鐵路時,當?shù)卣舱{(diào)動了許多黑人參加,但在實際工作中黑人是靠不住的。一是他們根本就不會使用修筑機械,剛開始時教他們怎么用電鉆,可電閘一開,鉆頭一抖動,他們?nèi)酉戮团堋枮槭裁?,他們說電鉆是魔鬼。沒辦法只好集中培訓,一個禮拜就能完成的培訓教程學了3個月。終于敢用電鉆了,可一到工地上不是鉆著腿了,就是鉆到腳了,傷亡事故很大。干完活兒他們也從來不知道把設(shè)備管好,而是隨手一扔就走。第二天回到現(xiàn)場一看,積水早就淹沒了電鉆,一把新鉆機就這樣報廢了。讓他們?nèi)ヌ钆?,他們把炸藥往打好的洞里一扔就走。你?0遍,問他會了嗎?他說會了,可你一走他們又那樣干。這樣一來,80%的炸藥都成了啞炮。此外,非洲人不受紀律的約束,比較懶。尼雷爾總統(tǒng)曾多次說過:“非洲人如果克服自己的懶惰,非洲人就富起來了?!痹跊]有辦法的情況下,中國人只好從國內(nèi)調(diào)來大批人員進行最基礎(chǔ)的修建工作。所有危險的地方都是中國人上,可以說坦贊鐵路是由中國人的血肉筑起來的。這里埋葬的犧牲者最大的44歲,最年輕的26歲,還有兩塊墓碑上只寫著死亡時間和名字,連這個人的年齡和籍貫都沒有。
我問守墓人:“有非洲人來這里祭奠中國人嗎?”
守墓人說:“也許有吧,但我在這里看了10年墓園,沒有看到?!?/p>
離開中國人墓地時我們的心都很沉重??撮T人又追上來說:“原來那個看門人知道更多的情況?!?/p>
“那個人現(xiàn)在在哪里?”我問。
“死了。”
“原來那個看門人對你說什么沒有?”
他想了想說:“他說過十幾年前有一個叫突多瑪那的女人每年都來這里獻花,后來那女人可能死了,就沒再來過?!?/p>
“你怎么知道她死了?”
“因為她沒有再來過?!?/p>
當我把這件事說給中國大使館的一位同志時,他一口否定,“這太浪漫了,不可能的。中國修坦贊鐵路時正是文化大革命后期,每一個出國人員都要經(jīng)過嚴格審查,不可能發(fā)生中國人和坦桑尼亞人之間這樣的事情。”
“但當時不是還有中國人和坦方女子發(fā)生關(guān)系的事嗎?”我說。
“那是作風錯誤……都是偷偷的?!?/p>
“作風錯誤的背后會不會有愛情呢?”我追問道。
他不吭聲了。
我寧肯相信有。這樣,那些死難的靈魂在異國他鄉(xiāng)就不會太寂寞了。
(摘自《永遠的非洲》東方出版中心2000年7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