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章良/口述 陳燕妮/錄音整理
我出生的村子叫福清縣(福建),家里窮得令人難于想象。因為窮,我這樣的孩子從五六歲開始就得下?;祜埑裕诤@镆恢迸莸?歲才不得已開始讀書。因為我入學時年紀特別大,所以老師一直讓我坐在后面管學生,我也因為這個原因后來在學校里一直當班長。
1977年我們整個中學100多個小孩沒有一個人考上大學,1978年也只有我一個人過了錄取分數(shù)線。
我最終考上了的是這樣一個大學,叫做“華南熱帶作物學院”,校址在海南島。不用說,那時候我和我的同學們沒有一個人不向往北大和清華這類一流學府的。
1982年我畢業(yè)前接到一個通知說是可以參加出國留學考試,結(jié)果我考上了。經(jīng)過一年的英語培訓,1983年我去華盛頓大學生物及生物醫(yī)學系讀碩士學位。
在美國一年之后我參加了博士資格考試,通過之后轉(zhuǎn)為同校同系的博士生,這也意味著我越過了碩士直接攻讀博士學位。我攻讀博士的過程大約耗費了3年半的時間。
我當時在國外的研究工作做得不錯,1985年即取得了兩項重大研究成果:一是在世界上首次成功地利用植物基因工程新技術(shù)將大豆儲藏蛋白的基因轉(zhuǎn)移到煙草和矮牛草上,并獲得高水平的表達;二是在第一項成果的基礎上成功地總結(jié)出了基因的轉(zhuǎn)化植株及其后代的遺傳規(guī)律,并成功地作出證明和提出了表達的分子模式。除此之外,我曾經(jīng)還在 1986年和1987年兩年連續(xù)應邀出席代表當今世界生物學界最高水平的國際權(quán)威性會議,也就是美國高登學術(shù)會議,并在會上做了專題報告。
我的回國動議,也在這時浮出水面。
當時,國家科委主任宋健通過中國駐美國大使韓敘打了一個電話給我,告訴我根據(jù)國內(nèi)的需求,需要遴選幾個留學生回國參加“863計劃”。這個計劃是1986年3月份經(jīng)鄧小平批準的中國建國以來最大的高科技計劃,整個計劃里的第一個項目就是生物技術(shù)項目。這個計劃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眾所周知,但在當時還是對外保密的。他說據(jù)他所知,在生物工程領域中我在美國的工作已經(jīng)進行到非常前沿的地步了,韓敘在電話中說:“如果可能的話請來一下華盛頓D盋,我們希望能跟你面談一次?!?/p>
后來他把機票寄來了,我隨后去了他們那里。
當時包括我和韓大使在內(nèi)總共有7個人在一個小會議室內(nèi)進行了有關我回國事宜的談話。韓大使他們對我說得也很清楚:“你可以決定自己是走是留。一切都由你自己選擇?!彼麄冞€說:“如果你愿意考慮的話,我們可以給你買一張往返中美的機票,請你先回國去看一下?!?/p>
那一年是1986年,我真的回國了。
那一年我從上海到北京,從中國科學院到各個大學都走了一走,我記得自己最后一站才是北大。
記得那時候是冬天,我獨自一人在北大的未名湖上走,未名湖都結(jié)冰了。那也是我第一次進入北京大學的大門,第一次看到未名湖湖心的那個石頭鯉魚,我最后走進北大校長辦公室,辦公室就位于我今天辦公的那個樓里。當時北大的丁校長如今已經(jīng)是人大副委員長了,我跟他進行了一番談話。
這番談話給我留下的印象特別深,丁校長告訴了我兩點:一是歡迎你回來,如果愿意的話可以來北大;二是進北大很不容易,大學問家特別多,競爭也特別激烈,特別是對年輕人來說可能會很艱苦,條件也沒別的單位那么好。但有一點是值得稱道的,那就是北大自由的氣氛能夠有助于學術(shù)上的交流,而且北大和國際上的交流之廣泛也是中國任何一所大學都不能與之相比的。這一番話讓我覺得丁校長相當樸素,把拼命干活當成自己的事業(yè),這其實也是我自己的性格,所以當時我就把自己回國的事情決定下來了。
毫無疑問,回國,我的選擇是北大。
我是1987年1月份回國的。后來,國外有些人對我的回來有很多說法,有些人提出疑問:“為什么國內(nèi)那時候那么重視你?”也有很多人說我是1989年頂住“六四”的壓力回來的,所以得到了政府的特別重視。這些說法都是不確實的,我實際上是1987年1月份回來的,和“六四”實在沒什么關系。
從美國回國之后我立即參加了“863計劃”,我所做的研究全名叫做“植物基因工程”,屬于生物技術(shù)的領域。我工作的單位是北大生物系,面對幾乎為零的研究基礎,我從頭開始建立了自己的實驗室。記得我第一次向?qū)嶒炇野釚|西的時候還不會騎北方的平板車,但我還是用平板車拉著大大的細菌培養(yǎng)箱勉強騎車上路了。當我歪歪斜斜地走過未名湖邊的時候根本就不知道平板車該如何拐彎,我死命要拐彎的時候整個車馬上就翹了起來,結(jié)果是整個平板車連同培養(yǎng)箱都滾到未名湖里去了。而如今,我們的實驗室已經(jīng)擴大成為整個一個樓。我現(xiàn)在手下有12個博士畢業(yè)生,其中有9個是國外回來的留學生,從美國、日本、英國、德國、俄羅斯、愛爾蘭、法國回來的都有。
回國以后我被聘作副教授,當時的我剛滿26歲,以這個年齡能在中國當副教授這事本身就已構(gòu)成了新聞,因為在1986年,大部分國內(nèi)教授的年齡都在四五十歲。
這么工作了兩年后,校長主持了一次北京大學學術(shù)委員會議,請到校內(nèi)理科專業(yè)很多老先生參加,我被叫去給老先生們講了講回國兩年后自己的工作進度,告訴大家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工作。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一個評議我可不可以當教授的會議,但大家事先沒有告訴我。那一次我覺得自己講得不錯,講了我們的進度也講了我們的發(fā)展。在此之后我又一次成為新聞人物,真的被破格提為正教授,那一年我28歲。
在這里我其實很想說一句并不是標榜自己的話,那就是我想告訴人們:留學生在中國所起的作用是很大的,因為他們在帶動一代人往前走。這點從我升副教授和教授的年齡上也可以得到印證。我的例子也因此帶動了很大一批人,對提拔年輕人起到了榜樣作用。
1992年,在沒有當過系副主任的情形下,校方直接讓我當了北大生物系主任,至此,我又成為北京大學最年輕的系主任。
我上任之后對系里的結(jié)構(gòu)做了一些改革,其中最重要的是:第一,取消了教研室。在對系里的各種結(jié)構(gòu)設置上我基本上采用美國的辦學系統(tǒng),美國的大學里完全沒有教研室的概念,系主任可以直接面對教授,少了很多運作上的關卡。當然,這樣一改動,作為系主任也平添了許多工作。記得當時甚至有人說:系里有人死了,過去我們可以讓教研室的人去抬尸體,你現(xiàn)在把教研室撤銷了,那以后你自己去干這些事情。這話后來還真應驗了,教研室撤銷不久系里就有一位同事去世了,還真的出現(xiàn)了沒人管的局面,還真的是我和系里其他幾個人一起去抬的尸體。
我所做的第二項改革是迅速成立了學科相關公司,我是系主任,因此也兼任公司的總經(jīng)理和董事長,把我們實驗室的科技成果轉(zhuǎn)化成生產(chǎn)力,我把這件事做得特別漂亮。我們的公司取未名湖的意思,叫做“北大未名生物工程公司”,公司成立之后迅速運轉(zhuǎn),一下賺了不少錢。有錢了之后我們交了一點給學校,剩下的就地發(fā)放獎金,先解決系里教師生活清貧的問題。這個舉動也使得生物系從北大最窮的一個系一下躍居為最富的系之一。
緊接下來我在1994年把原生物系變成了生命科學學院,下面設立了6個系,其中一個系是生物技術(shù)系,做院長的我自己兼任這個系的系主任。如今,我們的生物技術(shù)系已經(jīng)畢業(yè)兩屆學生了,今年是第三屆,他們中有差不多一半以上的人去了美國,而且?guī)缀醵际窃诿绹玫饺~獎學金的。這個系辦得非常成功,招生的分數(shù)位居全北大真正理科科系中的第一、第二名位置。
1995年年底,學校通知我可以出來擔任北大副校長,主管全校的科研和開發(fā)工作。
1996年我正式擔任北大副校長,成為全國最年輕的大學副校長,而且是這么重要的大學。我開始感到有壓力了,而且壓力非常大。我當時是三十四、五的年紀,在國外并不算小,但在國內(nèi)還是顯得太小了,況且北大有名的老先生特別多。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我所感到的壓力來自下面幾個方面:
一是北大的教研工作很不好做,比如在國際刊物上發(fā)表論文方面,國內(nèi)的南京大學其實已經(jīng)超過北大,這對北大形成的壓力很大。1996年,我開始認真抓論文方面的事,連續(xù)出臺了幾項新政策,那就是:誰發(fā)表論文我給誰財務獎勵;任何人要提教授或者副教授必須提交論文,沒有論文者不能提拔;博士生畢業(yè)如果沒有論文在國際上發(fā)表或在國內(nèi)主要專業(yè)刊物上發(fā)表,一律不許答辯。這些政策出臺之后雖然給方方面面造成了壓力,但成效也隨之出現(xiàn)了。在1997年一年之內(nèi)我們的論文發(fā)表數(shù)量就躍升到400多篇,增加的幅度達到60%。雖然南京大學比我們在這方面優(yōu)勢大很多,但我相信北大能夠在本世紀末恢復到第一位。
第二個是經(jīng)費問題。北京大學的科研經(jīng)費一直在5000多萬人民幣徘徊,怎樣才能爭取到更多的科研經(jīng)費讓北大發(fā)展起來?這也是我面前的一個難題。我開始主抓這件事之后,經(jīng)過四處申請頗見成效,1997年,我們的全校科研經(jīng)費一下躍過了一個億。
我肩上壓力的第三個方面是科研成果轉(zhuǎn)化成生產(chǎn)力的問題,也就是如何能讓更多的公司經(jīng)營科研的成果,這其實也是件令人頭痛的事情,但我們還是一步步地走過來了。如今北大的產(chǎn)業(yè)是全國高校中最大的,去年總銷售額已經(jīng)到了80個億人民幣,公司經(jīng)營領域覆蓋了信息產(chǎn)業(yè)、生物制藥等等多個產(chǎn)業(yè)。
北大百年校慶的時候江總書記提出“中國能不能在下個世紀建立起若干所世界一流的大學”這樣的問題。對這個概念我個人的理解一直堅持幾個標準:第一,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是一流的。像哈佛大學、耶魯大學、東京大學出來的學生都是一流的。這包括3個方面:一、能夠成為國家的領袖,或做領袖的顧問人物。一流的大學應能培養(yǎng)出杰出的政治家。二、應能培養(yǎng)出杰出的學術(shù)大師級的人物。比如說杰出的科學家、藝術(shù)家、文學家、社會學家等等。三、在金融、經(jīng)濟和產(chǎn)業(yè)方面應該出現(xiàn)出色的人物。比如說未來全中國五百強企業(yè)中的董事長或者總經(jīng)理應該是北大畢業(yè)的。如果一個大學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在這三方面都不行,那很難說這個大學是一流的。
一流大學的第二個指標是在校任教的教授應該是一流的教授。一流大學的教授應該是獲得過國際大獎的,國際上應該承認此人的學術(shù)水平,如果連教授都是末流的,這樣的學校又怎能算是一流大學?
一流大學的第三個指標我認為是學校管理和環(huán)境應該是一流的,也就是說學校的各種服務系統(tǒng),比如圖書館、各類行政管理乃至教師待遇等等都應該是一流的。
但所有的期望,都還不是現(xiàn)實。
如果拿國內(nèi)的高等教育和美國之間比較的話,我覺得我們的體制還是典型的計劃經(jīng)濟體制下的產(chǎn)物,雖然社會很多地方都已經(jīng)處于市場經(jīng)濟的改革當中了,但像北大、復旦、清華等國內(nèi)大學都還沒有太多的辦學自主權(quán)。舉例而言,我們就不能隨便決定學校應該收學生多少學費這個簡單的事項,在這方面如果我們類比美國,美國的哈佛大學收學生多少學費?耶魯大學收多少學費?數(shù)字說出來都讓人吃驚。但結(jié)果是這樣的名牌大學學費雖然很高仍然有那么多學生去上。我敢說,如果北大要向?qū)W生收費,哪怕收費2萬、3萬、4萬,甚至5萬人民幣,收上來的一定還是最好的學生。
其次,目前國內(nèi)大學的管理也是計劃經(jīng)濟的產(chǎn)物。國內(nèi)大學教授們的工資距離始終拉不開,干活多和干活少拿錢都一樣,這在調(diào)動教授們的個人積極性方面沒什么好處。
第三,學校對學生、對研究生的管理也還是計劃經(jīng)濟的產(chǎn)物。研究生的工資、獎學金都是國家給的,老師無權(quán)給學生獎學金,所以導師沒有權(quán)利去管學生,學生可以不聽導師的。在美國你如果是研究生,是由導師給錢的,導師要是不給錢學生就得滾蛋。
而且國內(nèi)教授的住房也都還是政府給的,所以教授一搬進去住,這房子一輩子都是他的。在這個前提下校方只能一直不停地蓋房子,蓋多少都不夠住,因為沒人搬出去,即便這個教授被調(diào)出去了,他的房子也不交出去,所以中國的教育系統(tǒng)絕對應該大刀闊斧改革,不改革,中國科技落后的局面就會拖延完結(jié)日期。
你必須相信我說的這樣一句話:我們國家現(xiàn)在和國際科技水平相比還差得很遠很遠,幾乎除了文科之外所有領域都可以這樣被概括進來。但我非常高興自己能夠生活在中國這個世界上絕對找不著這么獨特的國家,這是一個經(jīng)濟動蕩、處于不停改革的社會,也是生機勃勃的社會。
我不喜歡生活在一個一成不變的社會里,所以,每次我去美國都會笑我在美國的那些同學,我說:“盡管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當了教授,可是你看看我 10年前在這里的時候這個路口用的是這個交通燈,10年后還是同樣一個交通燈,路口的垃圾筒也還是過去的那個垃圾桶,我在這里沒看到有什么變化。但你如果能回國生活一段時間,生活在一種變化的社會里面,生活在一種時刻能看到新氣象的社會里面,會讓你覺出生命的活力和價值,你因此會覺得自己對社會的貢獻很大?!?/p>
這是實在話。我回國這么久,真的感覺到了自身價值的存在。中國正處在一種巨變的年代,如果大家都覺得沒有機會,如果大家都按部就班地生活,這個社會也就死亡了。而作為留學生回國之后得到的機會是在這個社會中即將起到重要的作用。當年留蘇的學生回國來目前正在領導著整個國家的改革,我們這一代留學生目前也開始在中國走上舉足輕重的位置。歷史再翻過10年,10年之后你再看我們這批第五代留學生,他們?yōu)橹袊@個社會所做的貢獻將會是前四代留學生無法比擬的。
作為中國改革開放后的頭一批歸國留學生,又處在時代浪潮的最前面,這樣的位置決定了我在回國之后的發(fā)展中既會有幸福的地方也會有苦澀的地方,甚至苦澀的地方比幸福的地方還要多。比如有些人對我們這樣的人不禁要問:憑什么僅僅因為是從國外回來的人,你的待遇就比我高?為什么國家要對你這么重視?在這種情況下,你就必須把自己的實力證明給人家看。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你要是不行的話,很可能就會被別人擠走。
這么多年來,我所知道的從國外回國然后又被擠走的人很多。所以我們這樣的人面前剩下的惟一出路就是拼命地工作。
現(xiàn)在的我仍舊過著與當年在美國一模一樣的日子。我絕對敢向毛澤東保證,只要人在北京我必定每天都要到實驗室去,一離開實驗室心里就“咯噔”一響好像對不起自己。我還敢向毛澤東保證,我絕對是時常從早上一直工作到晚上十一二點的人。就在昨天,等我做完實驗走出工作大樓的時候看見黑透了天才感嘆說:“天哪,我竟然一天沒出實驗樓,而我自己居然都沒察覺?!?/p>
但即便這樣,人家還是在不停地說你。這也是一個落差,讓人很痛苦。
和這種不理解并存的另外一種不理解來自留在國外的留學生們??吹揭恍┗貒娜税l(fā)展得那么好,一些留學生因為對國內(nèi)政府有看法就會說你回去提拔得這么快“一定是共產(chǎn)黨在支持你”。他們真的忘記了成功者中的大多數(shù)人靠的是什么,忘記了成功者辛勤汗水流過的長路。
回國,我說過讓我開心,也就有價值,也就不存在后悔不后悔。一個人在科學上做很大貢獻是一個價值,什么都沒貢獻自己覺得開心也是一種價值。
到下一個世紀我就步入中年了,步入中年以后我想自己肩頭的社會責任可能更大、更重一點。成長到今天,我覺得兩個因素影響了我的性格:第一來自我從小生長的環(huán)境。我在非常艱苦的海邊窮困家庭里長大,不管多冷的冬天都要到海里面去謀生,這樣才能維持自己的生活,這也就鍛煉出我很能吃苦的意志和性格。第二來自美國。美國讓我形成了意識自立和獨立生活的習慣,也形成了我善于思考、勇于奮斗和勤于管理的能力,甚至我如今能夠跟別人按條理來說話或者做學術(shù)報告,其實也都是從美國學來的。
我不那么信命,但如果讓我總結(jié)自己走過的幸運之路,我覺得還是有很多規(guī)律可循:第一,必須有很好的機遇。第二,必須要有一個不錯的專業(yè)。
這么多年的生活讓我深深懂得:人,一定要很努力、很刻苦地工作,要義無反顧地為一個目標去奮斗,一是為自己,二是為社會。為自己和為社會,都是關鍵。
更何況,我目不識丁的父母一直都在我身后注視著我怎樣不辜負人生。
這也是自己價值的憑證,多少年之后拿出來,你一定相信它能說話。
(摘自《美國之后——五十位旅美人士的歸國之路》一書 作家出版社2000年9月北京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