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憲法
夜里,我聽見遠處天鵝飛越橋梁的聲音/我身體里的河水/呼應(yīng)著她們//當(dāng)她們飛越生日的泥土、黃昏的泥土/有一只天鵝受傷/其實只有美麗的風(fēng)才知道/她已受傷。她仍在飛行//而我身體里的河水卻很重/就像房屋上掛著門扇一樣沉重/當(dāng)她們飛過一座遠方的橋梁/我不能用優(yōu)美的飛行來呼應(yīng)她們……
這是詩人海子生前創(chuàng)作的一首題為《天鵝》的詩。這是一曲美麗而憂傷的歌唱,“受傷的天鵝”這一生動的意象,表達了海子在那一時代的詩歌趣味和想象方式。它悠遠、凄迷、優(yōu)雅而神秘,閃耀著浪漫的理想主義精神,又兼有神啟般的圣靈之光。
這首詩寫于1986年。那時候,社會中心價值雖然已經(jīng)動搖和漂移,但理想主義的余輝,猶如西天的晚霞,在80年代的薄暮時分,依然絢爛地閃爍著最后的光暈。天才的海子,就是在這樣的氛圍里,于北京的邊地——昌平縣一間破陋的房子里,孤身一人地歌唱。他背向城市,遠離喧囂的紅塵,拒絕幾乎所有的現(xiàn)代化工業(yè)文明——沒有收錄機,不看電視,甚至連自行車也不會騎——憑藉詩人超驗的稟質(zhì)和神示的靈感,虔敬、痛苦且又激情澎湃地營造著他的世界:一個澄明高遠靈光燦爛的大地烏托邦。他寫月光涌動的羊群,寫亙古恒長的河流,寫五月陽光下的麥地。他吟唱越超俗界的飛行,吟唱只身打馬草原的詩人,以及具有神祗意味山巖一樣蒼涼的鷹。他禮贊大地的涌現(xiàn)與守護,饋贈與惠澤,禮贊大地的原創(chuàng)、本然、健行而生生不息?,F(xiàn)代人與土地和自然的日益疏離,在海子這里,得到了詩意的修補和接續(xù)。
讓我們聆聽他那澄澈有若天國般的歌吟:
……我走過黃昏/看見吹向遠處的平原/我將在暮色中抱住一棵孤獨的樹干//山楂樹!一閃而過啊!山楂//我要在你火紅的乳房下坐到天亮/又小又美麗的山楂的乳房/……在農(nóng)婦的手上/在夜晚就要熄滅
——《山楂樹》
這種令人驚心動魄的天才想象力,假如沒有某種接受神啟的靈性,很難想象能把一棵普普通通的樹木,寫得如此美麗,如此傳神,如此光艷照人!
看看詩人如何訴求詩和大地的交合:
……一盞真理的燈/我從原始存在中涌現(xiàn)涌起/我感到我自己又在收縮,廣闊的土地收縮為火/給眾神奠定了居住地。//我從原始的王中涌起/涌現(xiàn)/在幻象和流放中創(chuàng)造了偉大的詩歌/……
這是海子一生最重要的作品《土地》中的詩句。這個承載著“王”、“祭司”、“太陽”、“女神”、“燃燒的風(fēng)暴”和由風(fēng)暴卷起的“開花落英”的大地;這個生長著“村莊”、“河流”、“五月的麥地”和樸素的“麥子”的大地,是海子生命唯有的依托。海子詩歌的一切象喻,皆是以此為主題為歸所,為生命的創(chuàng)造和激情的源泉。大地,構(gòu)成了海子原始而遼闊的言說語境,也成為他超越和融解世俗情感與經(jīng)驗社會的神性母體。
然而,詩人恪守并賴以為生存的精神高地,最終淪為了汪洋中的一片孤島。黑夜最終吞噬了火焰。詩人日日夜夜所癡心守望的麥田,傾斜了:“抱著昨天的大雪,今天的雨水/明日的糧食與灰燼/這是絕望的麥子/請告訴四姐妹:這是絕望的麥子/永遠是這樣/風(fēng)后面是風(fēng)/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還是道路”。于是,這只傾心于飛行的“受傷”的天鵝,絕望地收斂了翅膀,走向了他的極地:
大地盲目的血/天才和語言背著血紅的落日/走向家鄉(xiāng)的墓地
1989年3月26日,海子打掃干凈他清貧的房間,留下將近20(3萬字的詩稿,于山海關(guān)臥軌自殺。時年25歲。
詩人死了。詩人用他的死,實現(xiàn)了對死亡宿命的最后抗爭,也宣喻了詩人形象的最后完成。詩人年輕的生命,在遙遠的東方,濺起了一片血紅的霞光。
而在20世紀的西方,面對共有的苦難、荒誕和內(nèi)在的生存危機,以身殉道以死抗爭的詩人,我們可以給出一串長長的名單:特拉克爾、杰克·倫敦、伍爾夫、葉賽寧、馬雅可夫斯基、法捷耶夫、高爾基、克勞斯·曼……
這種高密度的詩人自殺,被學(xué)人劉小楓視為20世紀最為震撼人心的文化景觀。死亡,作為生命漆黑的底色和背景,無論它是偶然還是必然,都會給人以驚心動魄之感,尤其是詩人的自戕。因為“詩是一種精神”,詩人以自己悲天憫人的情懷,以自己超乎常人的敏銳,在形而上的維度上,思索并洞見著生存的意義和生命的出路。而當(dāng)他們自身遭遇無法解脫的虛空和荒誕時,真正的詩人常常會以身殉道。從這個意義上說,詩人生命的消亡,象征著某種絕對價值的終結(jié);詩人的自殺,才格外地引發(fā)思想界長久的不安。
海子死了。海子用他年輕而高貴的生命警示我們:生是需要理由的,特別是在一個理想式微、價值失范的時代。
讓我們再次聆聽海子十年前的歌唱:
痛苦的詩人/是你陪著我——所有的災(zāi)難才為節(jié)日……/我雙手摸到你/太陽血染白衣;野花巢于足跡
中國詩壇有幸,因為有海子這樣的詩人做伴。其后的繼承者,當(dāng)會永遠記住海子,記住海子這些美麗的歌唱。如同海子記住了美麗的屈原一樣。
責(zé)任編輯毛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