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突圍：一個為圓大學夢的青年

吳　斌　孫　茜

父親突然亡故。為供兩個弟弟讀書。給母親治病。在高考前一個月。他依然南下打工……在哥哥鼓勵資助下兩個弟弟同時考上大學，四年后，哥哥也以非凡的意志和毅力考進華中師范大學。他們的奮斗歷程交織著苦難、理想、親情。他們給予我們的啟示遠遠超過了故事本身。

盡管一個月后就要高考，盡管他一定能圓大學夢。但他依然南下打工……

1991年6月2日上午10點，秦亮正在寬敞明亮的教室里參加全市最后一次模擬考試。

這時，學校傳呼器響了，叫他接緊急電話!他忙跑下去，一聽，在建筑工地做工的父親突然從4層高的腳手架上摔下，內(nèi)臟大量出血!秦亮顧不得請假，撒腿就向20里外的醫(yī)院跑去。

當他跑進醫(yī)院，父親早已離去?！爱敃r我簡直瘋了。父親啊，你這一走，家里的莊稼誰來管，我的大學夢怎么圓，兩個弟弟怎么讀書，母親的病誰來治。我抱著父親，恨不得把他從另一個世界喚回來……”

家里失去了頂梁柱，一直勉強支撐著的秦亮媽心理一下崩潰了。她發(fā)瘋似地焚燒著丈夫的一件件衣物，砸碎丈夫留下的一點點家什……秦亮撲上去，抱住媽：“媽，您不能這樣呀!您不是要讓我們從小就選擇堅強嗎?有我們在，我們家絕不會垮!”

6月5日，秦亮扶著父親的靈柩一步三停地向山坡走去，看著兩個弟弟跟在后面已泣不成聲。母親又一次昏死在門口。他一下感到肩上的擔子沉重如山，自己的夢怕是要成泡影了……

“千萬不能失學，有困難找我們!”班主任一上門就勸秦亮。1991年大學還沒“并軌”，學費不高，靠補助和勤工儉學，秦亮自信大學四年完全能順利度過。這時，讀初中時的一個老師也找上門，“別怕，憑我的工資供養(yǎng)得起一個大學生!”

一天早晨，天剛亮，秦亮就起來了，他太想上學了?；叵肫鹗畮啄昶D難求學路，他的淚水又一次模糊了雙眼。年級前三名的優(yōu)異成績，高二時，他就下了要入主北大未名湖的決心。然而當他走出家門，發(fā)現(xiàn)三弟正在磨刀，清晨的寒氣吹得三弟瘦小的身子微微發(fā)抖。幾天農(nóng)田的勞作，人早已累得疲憊不堪，還磨刀干什么?三弟哭了：“我和二哥準備進山砍柴……大哥，家里就那么一點錢，咋供得起我們弟兄三人讀書呀。我們是親兄弟，現(xiàn)在你快讀成功了，我們讀到你這個程度不知要花多少錢!”

三弟的話如同一根根針直刺秦亮的心。“那一刻，我突然感到自己好自私，看著兩個成績同樣優(yōu)秀的弟弟，長兄如父，我不管他們誰來管!想起臥床不起的母親，我是長子，贍養(yǎng)父母是我應盡之責!家里有難需要有人支撐，我們這個家要幸福，必須有人先作出犧牲。我是老大。我責無旁貸!”

秦亮的媽當然不同意兒子外出打工，秦亮身體瘦弱，又沒見過世面。她說她另有辦法。

過了兩天，秦亮才知道，媽所謂的辦法就是去嫁人，但有個前提條件，那人必須撫養(yǎng)兄弟三人讀完大學!他驚呆了，這是什么“交易”呀!他忙跑到媽面前跪下：“媽，您不能這樣啊，兒已長大，我有能力養(yǎng)活自己。不要您操心!”秦亮當即要到廣東打工掙錢供兩個弟弟讀書，如果媽不同意，他就不起來。秦亮的媽只是一個勁地哭著拉他起來：“亮娃，媽再苦也不要你再受苦呀!”一個多小時過去了，秦亮跪酸了腿，倒在地上，他媽才同意……

秦亮當即爬起來，跑進屋里收拾東西，他要盡快離開這兒!看著哥匆忙進屋，兩個弟弟便什么都明白了。他們急忙跑進屋里，苦苦央求，“哥，都快高考了，你不能走呀……”

聽著，秦亮的淚水又滾了出來。他說，三年的飄泊，當生命之舟與理想越駛越遠時，耳邊常響起這句話。

臨走前一天，秦亮來到縣一中。他繞著學校走了3圈，最后一次細數(shù)著母校的一草一木……

1991年6月12日，當昔日的同窗正為兒時夢想做最后一搏時，秦亮搭上了南下的車……

“我什么都不怕。只怕沒錢掙”。當工友上街瀟灑時，他去掃豬圈……

那時的廣州，到處都是打工仔。長期營養(yǎng)不良，秦亮早已瘦得弱不禁風，這無疑對他找工作造成極大威脅。從解放北路到環(huán)市西路，從三元里到工人體育場，從環(huán)市西路再到環(huán)市東路，秦亮在大街上尋找著一個個招聘廣告，晚上就鉆在火車站候車室里睡覺。然而，一次次的面試就有一次次的失望，一個星期下來，身上的錢只剩下7元了。

聽說東莞好找工作，他偷偷爬上開往東莞的貨車的頂架……終于，他在東莞找到一家服裝廠，每日開升降機，搬運布料和成衣，閑時給縫紉機灌潤滑油等。160多人的工廠，所有的布料搬上運下全靠他一人!

整日不停地勞作，沒干上一個月，秦亮就支持不住了。一次，剛搬運布料，他就感到心慌，但他還是從1樓一步步向上移，剛到3樓，眼一黑。成卷的布料一下砸下來……

一個月下來，他的工資也不足200塊錢?！斑B自己餬口都成問題，還談什么養(yǎng)家?我仿佛看到兩個弟弟快要輟學。媽已病得奄奄一息……”

“那一刻，我真的快急瘋了。家里等著我寄錢去，我必須另謀職業(yè)!”他在附近四處打聽，終于攬到一份差事，每周幫一個養(yǎng)豬專業(yè)戶清掃豬圈，盡管連同樣貧困的工友都認為這是“賤人”才干的活，可他一點也不在乎。

每逢周末，當工友們成群結(jié)隊上街“放松”時，秦亮就悄悄拿起鐵鍬，穿著膠鞋向豬圈走去……

一跨進豬圈，一股令人窒息的腥臭迎面撲來，胸中便如倒海翻江般惡心，秦亮不禁一陣干嘔，喘息稍定，大大小小的蚊蟲又成群結(jié)隊地從四周襲來，趴在他身上四處亂咬。兩個多小時過去。秦亮已汗流浹背，臭不可聞?！艾F(xiàn)在想來，真不知道當時是怎么熬過來的，我只清晰的感受到，每次走出豬圈就像二戰(zhàn)俘虜逃出納粹集中營般匆忙?！?/p>

終于，又一個月下來，秦亮居然攢了600塊錢。當他用顫抖的手將錢如數(shù)匯給家里時，禁不住流下了熱淚。淚水飽含著疲憊和酸楚，更有激動和喜悅。畢竟，這是他給家掙的第一筆錢啊!

他忍受著饑寒和歧視，在南方那片無遮擋的天空下。默默地與命運抗爭。

日子依然沉重地過著，過度的勞累和營養(yǎng)不良，秦亮日漸消瘦。他明白，在這里抱怨生活太苦太累無疑是徒勞，最明智的舉措是面對現(xiàn)實，強打精神做好每一件事。

外出打工，秦亮牢記母親的囑托，“少說話，多做事”，每日只知兢兢業(yè)業(yè)地操作。

春節(jié)前，全廠聚餐，當秦亮走進餐廳，餐桌已擠滿了人。他四處張望才找到一個空位坐下?？僧斔蛔拢橇硗馊齻€人逃了似地走了，與其他人擠著吃!秦亮愣了半天才明白，他是掃豬圈的，工友們覺得他身上總有抹不去的屎味!

“我在那兒靜靜地等待著，等著有個人哪怕是乞丐能與我共享這頓豐盛的晚餐?？墒且粋€也沒有，全廠160多工人沒有一個走向我這餐桌!他們在我周圍互相敬酒，有說有笑。還不時得意地朝我這邊望!”

秦亮突然感到，在南方這片無

遮擋的天空下，他像片沒根的葉子在翻飛。心中那墻壁在迅速坍塌。他想起詩人海子，他拿起剪刀，準備割斷手腕靜脈了此一生……

“不知怎的，這時我猛然想起我那在風雨中搖曳的家，那久病在床的老母親，刻苦學習的弟弟。他們或許正經(jīng)受著病魔的折騰，忍受著饑餓的煎熬。他們不能沒有我，我也不能離開他們……”他掀翻餐桌，在一片驚愕中沖進夜幕，跑到附近荔枝林里哭了又笑，笑了又哭。他心里暗想，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盡頭啊。

值得欣慰的是，同在一個班的弟弟互相較勁，成績一直不下年級前10名。盡管學業(yè)緊張，每周，兄弟倆總要跑回20里外的家中清洗母親的衣物，挑糞澆菜園。每月，兄弟倆總要給哥哥寫二三封信，詳細匯報成績，叫哥哥注意保護身體，等工作了一定不要他再受苦……

春節(jié)快到了，想起自己在外面混了半年，只給家里寄了1000多塊錢，秦亮真不想回去，況且春節(jié)看守工廠還有不少的補助。當回家團圓的老鄉(xiāng)將這消息告訴秦亮的二弟時。他當即打來長途電話：“大哥，你太辛苦了，回來歇一下吧，我們好想你，如果你不回來，我們就不吃團圓飯。如果你不回來，我們就來接你?！碑敃r已臘月二十五，正是春運高峰期，他們怎么擠得來呢?秦亮苦笑了一下，“算了吧，你們來我也不回去!”

哪知，臘月二十七下午2：15兩個弟弟齊刷刷地站在秦亮宿舍門口!他們早在二十六就已到達東莞。人生地不熟，花了一整天才在民警的指引下找到工廠。

秦亮一下?lián)溥^去，把兩個弟弟緊緊抱住，孩子似的大哭起來?！澳且豢?，所有的辛酸、苦悶一掃而光!我暗下決心，無論如何，即使累死，我也要供兩個弟弟讀完大學，讓全家不再受窮!”

兩個弟弟終于考上大學。母親的病也奇跡般好轉(zhuǎn)。他安心地睡了兩天。

1994年8月25日，生活終于向秦家露出了笑臉：寄居于大伯家的秦家竟然躍出兩個大學生——兩個弟弟雙雙被廣西工學院錄取。秦亮如同爬上了一座高峰，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意，“我贏了，我靠自己的奮斗贏了!”他在廠里歡呼著，然后請假睡了兩整天！

10月1日，乘著國慶放假之時，秦亮帶著他剛湊齊的1000塊錢去給兩個弟弟交學費。漫步在大學林陰道上，看著學子拿著課本在草坪上晨讀……他問自己，這是在夢中嗎?怎么一切與自己夢中遇見的竟這般相似!找到二弟，兩個月不見，他已擺脫了農(nóng)家子特有的拘束，他那洋溢著興奮和激情的臉，竟讓秦亮一時認不出來。

秦亮是個書迷，早就想目睹一下大學圖書館的樣子。一到寢室，他就要二弟帶他去借書。

“可是，借書要借閱證?！?/p>

秦亮一下愣住了：置身于大學城，他竟忘了自己只是個打工仔。他的心不禁一沉。

“把你們的借用一下不就得了。”他還是不甘心。

“那怎么行，這樣管理員會認出來的?！?/p>

“怎么會呢，我們兄弟三人從小不是長得很像嗎?”

“哥，這些年你操勞過度，看上去已很大。哪個大學生有你這么多傷疤呀!”二弟支支吾吾地說。

秦亮一下火了，扯起嗓門喊：“誰說我不像大學生，難道你們天生就是上大學的料?!”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什么，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1994年10月12日。廣西工學院的學生一定不會忘記，中午吃飯時，一群青年學生站在學校宣傳欄前向過往行人講述一個大哥如何供養(yǎng)兩個弟弟讀書，而今積勞成疾，各種疾病并發(fā)，現(xiàn)已重病住院的事?！按蟾缥＜保染却蟾?”與此同時，兩個瘦小的男孩以最原始的方式——下跪向人們求救。1400元錢的醫(yī)療費對他們無疑是個天文數(shù)字。

哥哥已是他們生命的一部分。為了哥哥，他們可以委屈自己。

11月2日，秦亮終于出院了。在兩個弟弟攙扶下，漫步在校園，他感到一切是那樣虛無縹緲，三年前的壯志又浮現(xiàn)在腦?！?/p>

“哥，你去讀書吧，我和弟弟早在高中就商量好，等我們考上大學，一定要讓你來讀大學!打工太苦了，你再也不要去了。你去打工，我們卻讀書享福，誰心里好受呀!”

三弟也說：“我和二哥讀的是師范專業(yè)，學費少，每月還有不少的生活補助?？壳诠€學，解決生活問題并不難。哥，我們兩個的讀書機會是你用血汗換來的?！?/p>

秦亮這才知道，兩個弟弟填報同一所學校同一個師范專業(yè)，原來是為了方便今后更好地勤工儉學。淚水一下涌了出來，三兄弟又抱在一起……

“不，你們一定要好好讀書，不要管我!”但這時他也感到，打工不是長遠之計，一個人可以不掙很多錢，但不可以不讀書，不上大學。我還年輕，金錢不是我的最終追求……

其實，出來打工前，秦亮就把高中課本和復習資料借齊。他是背著書進城的。英語差，他又舍不得花錢買那十多塊錢一本的資料，就撿來英文包裝盒，一句句地讀、背……

三年多的磨難，他又深知大廈林立，五彩斑斕的南方不是他的最終歸宿。他已厭倦漂泊。重新拾起荒廢三年多的學業(yè)，當然會遇到很多困難，但已歷經(jīng)磨難，困難又算得了什么?

1995年3月6日，秦亮懷揣著攢下的3000元，義無返顧地走進家鄉(xiāng)一個復讀費較低的高中。

一個人當企求已久的愿望突然實現(xiàn)，爆發(fā)的激情和毅力一定讓人難以想象。當周圍的同學已充滿倦意時，秦亮抖擻精神，領悟老師所講的每個細節(jié)，上好每一課的同時，他又把同學們那一張張落滿灰塵的試卷小心翼翼地鋪開，一張張地翻看，以彌補自己做題太少的不足。

4個月的時間實在太寶貴了，他恨不得把它分割成點點滴滴，實現(xiàn)命運的轉(zhuǎn)機。

1995年8月24日。4年的苦苦等待，秦亮終于夢想成真，被華中師范大學錄取。

在大學城，他掃廁所，當男?！諛淤Y助弟弟。四年中，他沒要家里出一分錢。在華中師大西區(qū)宿舍樓，找秦亮并非易事。

有幾次，當室友早已吃完晚餐，相繼去上自習時，卻依然不見秦亮的人影。向室友問了幾次，才知道，原來他去做模特去了。

為學校美術(shù)系當男體模特，一個姿勢得固定幾個小時不說，很多人到現(xiàn)在仍認為模特是女孩做的事，男孩做簡直是丟人現(xiàn)眼。當時，系里宣傳了兩個月。仍只有幾個人報名。

但秦亮還是去了?！懊看螖[姿勢，我總是盡最大努力堅持著，二三個小時下來。人早已累得腰酸背疼。可我時常將這看做鍛煉身體的絕好機會——想起南方打工的苦難歷程，能坐在寬敞的教室里讀書已是我最大的幸福，我還奢望什么?”

4年來，他連自己都數(shù)不清，自己做了多少家教，掃過多少廁所，當過多久的男模。他只記得，上大學第一個周末，他就站在中南商業(yè)大樓前面應聘家教；他只知道，他從不放棄學校每次勤工儉學的機會。大二，他開始“文化打工”——寫稿，憑著坎坷的經(jīng)歷和對生活深刻的體驗，他已在各類報刊發(fā)表20余萬字作品。

每月，他留下必要的生活費，把稿費和工資悉數(shù)匯給媽媽和弟弟。4年來，他從沒向家里要過一分錢。

(陳順亭摘自《當代青年》

199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