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夢想而生

石洪濤

離開紐約那天，天色灰蒙蒙的。汽車飛駛在高速公路上，我依依不舍地留戀著路邊的建筑。紐約，這個大得幾乎能容下世界上所有人種的城市，竟留不下我——一個地地道道的美國人。當(dāng)飛機脫離跑道的那一刻，我知道，今生我注定要為夢想而飄泊。“再見了，紐約!”直到淚水奪眶而出的一剎那，我才意識到自己并沒有完全長大，那年，我22歲。

和許多人一樣，我從小就有一個夢想，我要拍電影，拍最好看的電影。我所在的國度被稱作電影王國，它氣勢洶洶地占領(lǐng)著世界電影市場。在贊譽的背后，其實正透露出電影本身的無奈與悲哀，世界電影即美國電影，美國電影即世界電影。為了讓全世界的觀眾都能看懂，而不因文化傳統(tǒng)迥異而影響人們的票房收入，無聊至極的暴力動作片、科幻片、災(zāi)難愛情片在美國泛濫成災(zāi)。70年代以前，美國的確拍攝了一些優(yōu)秀影片，我為這樣的電影王國感到自豪，而如今的王國稱號卻使我感到厭惡。金錢，發(fā)展了電影，也扼殺了電影，美國正不再有真正意義上的電影。我要拍出富有文化品位的優(yōu)秀電影。這個在我心中孕育多年的夢想，使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即離開了美國，來到了日本。

到了東京之后，憑一時年輕氣盛，我到了日本最大的一家文化娛樂公司，費了好大一番周折，才見到了公司老板，老板用懷疑的目光上下打量我，因為在日本，美國人除了做投資商和老板外，從不親自從事制作人的工作。老板在得知我高中時搞過樂隊并且聽完我陳述離開美國的原因后，答應(yīng)讓我先試一試，在此期間，他將公司的3支樂隊交給了我，當(dāng)然，這3支樂隊的檔次是很低的。

從此，一個孩子開始朝他心中夢想的方向奔去。

接管樂隊之后，我完全投入到工作中，憑借以前的經(jīng)驗、自己的想法和拼命的工作，一年之后，成績顯著，一支樂隊躋身日本最著名樂隊之列。這完全出乎老板的意料。正當(dāng)我忙于樂隊的演出、唱片的發(fā)行之時，老板突然告訴我：“你去拍電視劇吧。”我很詫異，一位同事私下里拍著我的肩說：“祝賀你，這說明老板想重用你，讓你熟悉公司業(yè)務(wù)?！睕]有多想，我先后拍了兩部電視劇，第一部做制片主任，第二部擔(dān)任制片人。那段時間很忙，在拍電視劇的同時，一有時間就去樂隊那兒工作。電視劇拍完了，我也累得快趴下了。結(jié)果還算令人滿意，兩部片子為公司賺了不少錢。隨后，在老板的授意下，我又拍攝了兩部電影，其中一部片子成為1992年日本最成功的一部影片。這個時候，我覺得自己的周圍是一片贊賞的目光。

嘗試過各種工作之后，正值公司成立國際部，老板讓我做了國際部的課長，讓我負(fù)責(zé)在日本發(fā)行一些美國電影，在東南亞組織樂隊的演出，并發(fā)行日本電視劇。憑心而言，這份工作我極不情愿干，我更喜歡具體的制作，而國際部工作的實質(zhì)是做生意，沒完沒了地簽合同、聯(lián)絡(luò)、出差。那個時候，我感到很被動。但我仍去做了，我認(rèn)為年輕時應(yīng)盡量多嘗試一下各方面的工作，爭取具備豐富的工作經(jīng)驗，為自己的事業(yè)打下基礎(chǔ)。那段時間，是我這輩子工作最不愉快，但卻是最賺錢的日子。我買的一些美國電影在日本發(fā)行得特別好，在北京也組織了一次三田佳友的樂隊演出，很成功，還賣給東南亞、香港電視臺一些日本電視劇。但是一年之后，我實在受不了生意場上的爾虞我詐，我找到了老板．告訴他我不愿意干這個。老板叼著煙，沉思了一會兒，告訴我有三個選擇：一回去做制片人，二愿意聽我的其他想法，三離開。最后，老板做出了這項決定：在臺灣開個分公司，讓我去做總經(jīng)理。在離開日本時，我暗下決心，到臺灣就為一個目的：賺錢拍片。于是我又開始拼命地干。當(dāng)時臺灣的一些人都笑我，日本公司派來一個不會講漢語的美國人，他能干什么。不過我這個人天生運氣就好，我到達臺灣之前，臺灣只有4家電視臺，我到了不久，臺灣允許私人開設(shè)有線電視臺，憑空一下子冒出60多家電視臺，他們都沒有節(jié)目。我抓住這個機會，迅速返回日本，將總公司的電視劇版權(quán)拿過來。又將其他公司拍的片子版權(quán)買過來。到臺灣來賣，我在東南亞建立了一個銷售網(wǎng)絡(luò)，一部電視劇可以同時在東南亞、港臺賣出去。

那時，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賺了多少錢。這時我開始計劃著自己的夢想，準(zhǔn)備將錢投資拍攝電影。夢想還剛剛成為計劃時。就被突變的現(xiàn)實擊得粉碎。正是在這一年，日本經(jīng)濟開始垮了，泡沫經(jīng)濟的后遺癥全部暴露出來，股票狂跌，房地產(chǎn)下滑，日本經(jīng)濟全面蕭條，公司資金吃緊，不得不將臺灣分公司的資金收回到總公司運轉(zhuǎn)。這時我又面對兩個選擇：一是繼續(xù)做，二是離開。

那天晚上，我開著汽車兜風(fēng)，瘋狂地宣泄自己的煩惱，頭腦中一會兒閃出一大疊一大疊的鈔票，一會兒又閃出原來的誓言。我一邊開著車飛馳，一邊撕心裂肺地大喊，直到被警車追上，我才逐漸清醒過來。我下車接受警察的訓(xùn)斥，同時也做出了一個決定：離開!盡管老板再三挽留，我也知道自己的決定意味著什么：7年辛苦努力付之東流，豐厚的薪水、令人羨慕的職位一夜之間全沒了，我將不得不從頭做起……但是，為了心中的夢想，我情愿一無所有。

一個人對人生的執(zhí)著與對某一件事的執(zhí)著是有區(qū)別的，對人生的執(zhí)著，是要你有準(zhǔn)備，堅持為人生的美好而奮斗是你的責(zé)任，堅信經(jīng)過努力，你能改變現(xiàn)狀，超越自己。而對具體某一件事的執(zhí)著，就應(yīng)該換另外一種態(tài)度。有人說為了夢想而生是悲哀的，然而我卻甘愿為夢想而生。

一位朋友送給我一句話：在現(xiàn)實面前不低頭是人生的悲劇。至今我也仍在思考，低下頭將會是一種怎樣的結(jié)果呢?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看到了陳凱歌執(zhí)導(dǎo)的《霸王別姬》，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是我看到的第一部中國影片。隨后我又有意識地看了張藝謀、陳凱歌、田壯壯的一些影片，我被深深地吸引了。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感覺：我的事業(yè)在中國。只有到北京，才能圓我的電影夢，我要拍出優(yōu)秀的中國電影。

然而，我心中一直誠惶誠恐，北京能否接納我，當(dāng)時我是個只會說“你好”“辛苦了”的“老外”，我懷疑我能否被這個偉大國度的文化所認(rèn)同。當(dāng)時，我已28歲，有人說我在冒險，其實從離開美國的那一瞬間，我就開始了我的冒險生涯。我，只有前進，沒有猶豫。

1995年9月，我來到北京，我懷著一種怎樣的心情啊!興奮、激動、好奇。看到生活方式不同于紐約、東京的北京人，我感到一種天然的親切。我來到北京電影學(xué)院，一邊學(xué)習(xí)漢語，一邊學(xué)習(xí)電影知識，同時選修導(dǎo)演系和攝影系的課程。每周還要到北京師范大學(xué)上課，這時也開始出差，四處取經(jīng)，遍訪中國的電影制片廠和電影局，我向廠長們了解中國電影的最新動向及走勢。那時真是忙得不可開交，但是，一想到我現(xiàn)在正在干自己想干的事，我

心中只有興奮，沒有疲勞。就這樣，八九個月過去，我的漢語進步很快，這得感謝我那幫影視界的哥們兒和北京的出租車司機。

1996年6月，我的計劃開始付諸實施，公司開始注冊，并且開始招人。我慶幸自己招募了一群年輕有才華的人，公司里除了我，全部是二十出頭，肯吃苦又具有團隊精神的年輕人，大家都只有一個共同目的，就是拍出好看的電影。這時我開始找劇本，包括各地寄來的、朋友介紹的和自己創(chuàng)作的，從各種渠道得到的劇本大約有200多個。我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把所有的劇本都看了一遍，一邊看，一邊查字典，餓了就吃方便面。那期間，我的漢語水平又提高了一大塊，看過之后，覺得沒有一個本子特別吸引我，最后決定只能我自己親自來想。那時，我常和張陽、老周、曉楓等一些年輕的圈內(nèi)人士交流，許多好的點子都是在喝酒吃飯時聊出來的。

和許多人探討之后。我們認(rèn)為中國電影觀眾主要介于16歲到35歲之間，其中家庭主婦不看電影，她們只看電視劇，具體地說，應(yīng)該是大城市里的年輕人，我們要的就是這批觀眾。農(nóng)村題材的，我們不拍，年輕人已經(jīng)看煩了。古裝戲我們不拍，太多太濫了。我們選擇了城市青年題材。愛情，離青年人最近。我們的第一部影片要以此為主題。

那時我有一個初步想法，我要拍5個年輕人的愛情故事，都是年輕人的，正好張陽寫了一個劇本。里邊也有一些好的點子。有一天晚上，我請張陽出來喝酒，和他談了這個想法，他認(rèn)為很好，建議分為5個年齡段，有初戀、熱戀、婚后生活、離婚、黃昏戀，我一聽就同意了。原來的想法比較簡單，覺得找5個普通人的愛情故事，不會很困難。我們請了4位編劇，每個人寫一個故事，原計劃一兩個月寫出來，但卻忽視了一個問題，就是每個15分鐘的故事，要有開頭、過程、結(jié)尾，在這樣短的時間內(nèi)，拍得比較深刻，比較有意義，其實很難，再將5個故事連起來，難度更大。劇本開始寫了。4位編劇、張陽、我每個星期一、三、五、六都要開會，我反對自己有一個想法，讓別人去寫，這樣不合理，我們要一起研究，談各自的想法，共同交流。公司的事情很順利，公司注冊了，投資方也找到了，就是劇本出不來。兩個月過去了，沒有出來；4個月過去了，仍無起色，投資方開始著急了；6個月過去了，投資方快不干了。他們急了，我也急了，那天我找到他們，當(dāng)面告訴他們，別拿錢嚇唬人，拍不出好電影，還不如不花你的錢。這幫朋友不但沒有生氣。反而被我的敬業(yè)精神感動了。就這樣，我們一共寫了8個月，劇本才被大家一致認(rèn)可。然后又經(jīng)過一個夏天的籌備，8月底，我們開始拍攝。我們的想法很簡單，電影只分為好看不好看兩種，我們要拍的影片要貼近老百姓，拍的東西一定是中國的。外國人做不到，包括美國人也做不到，影片一定要讓中國老百姓看得舒服、親切。

拍年輕人的電影，讓年輕人來拍，吸引年輕人來看。導(dǎo)演張陽當(dāng)時才30歲，在我們拍的3部影片中，用的全是年輕的首次執(zhí)導(dǎo)筒的導(dǎo)演。在這一點上，我膽子大得連自己也感到吃驚。一句話，就是互相信任，結(jié)果證明我是正確的。我又憑著和李宗盛、周華健、趙傳多年的交情，將這3位老友請來客串。

拍攝第一部影片，我們只有300萬，40多天拍完，每天拍攝長達18到20小時，44天只休息了兩天。我每天只睡兩三個小時，別人都勸我別太玩命了，但對于我，愛干的事從不覺得累。拍完之后，我拿著片子一個個城市跑，和電影院的老板親自談?！爸苣边@個概念對于我來說已很陌生了，兩年來我沒有過周末，沒有一天睡眠時間超過8小時?，F(xiàn)在許多人也在干這一行，但成功的人不多，不是因為他們笨，他們也有他們的想法，主要是吃不下這個苦。如今，我的愛好，如滑雪、鍛煉、旅行、買東西等全放棄了。只剩下拍電影了。干過這么長時間后，我悟出一個道理：拍電影，30％憑感覺，30％靠努力，40％靠運氣。

凡是我認(rèn)定的事，玩命也要做到，這一向是我的信念。有付出，肯定有收獲。我們拍的第一部影片終于在大雪紛飛之時走紅了京城，我給它起名《愛情麻辣燙》，我們的第二部影片《美麗新世界》將于1998年11月份與觀眾見面，9月1日我們已經(jīng)開始拍攝第三部影片了。

有人說，你這樣拼命，值不值。我只能一笑置之。為了夢想，我離開祖國近10年，如今終于可以在中國圓我的電影夢了。為了夢想，我已付出了很多；為了夢想，我同樣得到很多。一個美國小伙子在北京闖天下，尤其是拍中國電影，困難可并不比中國足球走向世界少。其實創(chuàng)業(yè)的過程，就像馬拉多納踢足球，前面堵，后面追，越是困難的時候，越要往前沖，往往是快要倒下去的時候，得伸出一腳，這球十有八九就進了，許多人熬不到這個地步就退縮了，所以往往前功盡棄，夢想不能實現(xiàn)。為了心中的夢想，我發(fā)誓今生要做一名出色的前鋒，時刻準(zhǔn)備著：為夢想而戰(zhàn)。

此刻，我的淚水再次流了下來。

(楊向榮摘自《中國大學(xué)生》199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