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琪
1999年的黃梅雨季,我計劃采訪一些上海的“女大戶”,她是名單中的一個。
電話里,她說她不喜歡約定的南國酒家,那兒很吵,她不希望被雜七雜八的人撞見,她說,她不愿意任何人記住她的名字,甚至她的臉。
我們約在淮海路的一家紅茶館。
一個傍晚,盡管在下雨,街頭的俊男靚女和他們手中繽紛的傘花依然川流不息。她從人群中走來,素色的傘下是一張沒有任何修飾但極精致的臉,膚色是那種在高級美容院打磨出來的不真實的瓷白。這張掛有雨珠的臉沒有表情地出現(xiàn)在我的近前。
坐在臨街的寒舍茶坊,她的手輕拉著茶包的線頭,眼神有些迷離地望著窗外的雨霧?!安灰獑柼嗟膯栴},不要提我的名字,你可以叫我‘護士,那是我從前的職業(yè)?!?/p>
“我的發(fā)財故事從1986年開始,年初我結了婚,年底我就去了日本。”
“是一個中學同學慫恿我去的,她要去日本結婚,她說她那個未來老公會幫我找工作。當時去日本很熱門,何況那里還有人肯幫忙,我心動了。我新婚的丈夫是個中學老師,非常老實,他很不愿意我離開,搬出一大堆日本人是刁民之類的理由,我沒聽他的,湊了3萬塊錢,兩個月后就拿到3年期簽證。我走得很堅決,很憧憬?!?/p>
她沉默了一會兒,臉上有種痛苦的表情。我?guī)缀跤X得她再也不想說了。
在香煙的余霧里,她緩緩地開啟著往事——也許,我低估了這個女人傾訴的渴望。
“在大阪機場,兩個很懂禮貌但表情嚴肅的年輕男人來接我們,嘰里咕嚕的日語我們只聽懂了兩句,一是夸我們漂亮,二是說我同學的未來老公委托他們來接機。上車后,我和同學都有些緊張,因為她和那個未來老公只見過一面。車在一所像是別墅的房子前停下,一個男人引我們走進了一間很大的客廳,那里有五六個男人,有的站著,有的坐著,他們穿著西裝,戴著斜條紋的領帶?!?/p>
她的敘述中流露出不祥。我猜測著幾種悲劇:她被賣給日本“貧下中農(nóng)”作老婆;她被迫去做“三陪”,然而,她的故事陰慘得超出了我的想象。我突然明白,她被黑社會囚禁,成了性奴隸。
她的聲音平靜得令我有寒意。“在寄回家的信中,我說生活得很好,念語言學校,有一份好工作,幾小時的收入抵過國內(nèi)一個月的工資,我甚至還編出一些日本的趣事。每封家信幾乎都是雷同的,在每個月的20日寄出,每次寫信我都會痛哭?!?/p>
“后來,我遇見了一個人,他每次來都額外給我?guī)妆兜腻X,教我藏起來。他和黑社會的人很熟,我求他幫我,我情愿這輩子做他的小老婆。他搖頭,他說那是壞‘規(guī)矩的,我?guī)缀跻呀?jīng)放棄了,一天,他來了,拿著我的護照,讓我永遠離開大阪?!?/p>
“我去了名古屋,那時日本的工作還好找,我白天送外賣,晚上在一間酒廊做侍應,盡管沒日沒夜地干,但我自由了?!?/p>
“1989年底,我從虹橋機場出來時,帶著一百多萬。”
她說,回到了家,回到了熟悉的生活,一切都那么正常,自然,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心已經(jīng)潰爛了,無法收拾。
“我在市中心開了間日式酒廊,每天能做幾萬塊錢的生意,來酒廊的大多是日本人,他們有錢,拿著厚厚一疊錢撒酒瘋,我知道,有些女招待經(jīng)不起日元的誘惑。果然,有個女招待在虹橋的一間賓館出了事,女孩被送去勞教,我也被收審了兩個月,因為那女孩說是我拉的皮條。”
“酒廊盤點后只剩三十多萬,丈夫說他無法和一個拉皮條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沒有孩子,離婚也就簡單了許多,剩下的錢我給了他一半,我對不起他。”
我好奇地問:“那個和你一起去日本的同學呢?”她沒有回答我,只是撐起那把素色的傘,她說可能是雨天的關系,她說得太多了。
這個女人的故事里有某種閃爍其詞的東西,也許那正是核心,是使她靈魂不得安寧的黑色記憶的核心。
還是雨天,還是那張掛著雨珠的臉。
在前一天的電話里,她約我吃午飯,在綠蔭覆蓋的思南路上,她問我想不想知道她的另一重身份。
“我現(xiàn)在開了間外貿(mào)公司,專門接日本人的定單,我有日本的居留證,我現(xiàn)在也算是個事業(yè)有成的華裔日籍女人了?!?/p>
她看出了我的驚訝。
“離婚后我在一家日資公司作翻譯,干了大半年,有個公司董事來上海,他有七十歲了,我陪他在上海玩了兩天,他突然提出要娶我,我毫不意外地答應了。親戚朋友猜我是圖他的錢,其實不全是這樣的,我這樣的女人,在什么男人懷里才能睡得安穩(wěn)、安心呢?倒是老男人,讓我覺得可靠、放松。在日本,他的子女沒一個愿意理我,他們都覺得這個中國女人誘惑了糊涂父親,這個女人要的是錢。三年后,老頭死了,我分到一半遺產(chǎn),真的要到了錢!”
她居然笑起來,很自嘲的。她吸煙時那種兇猛的樣子簡單像是在自戕。那么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凝結成她自卑、自傷的心結,對金錢的貪欲又令她欲罷不能……我看這四十歲的女人如何在煙霧中,在“面具”里隱藏她的真實的臉……
“我什么都有了,銀行里的錢一輩子也花不完,又有成功的、體面的事業(yè),我有時問自己:你以前想要的現(xiàn)在全有了,你為什么不滿足?”
我說這是因為你有痛苦,你沒有尊嚴、沒有目標,你甚至害怕陌生人注視你的臉,這種空洞,就像拔牙后留下的血淋淋的牙洞一樣真切,這種痛苦,銀行里的錢治不好。
她點點頭,沉默著,突然說:“我那個同學失蹤了,在我們到日本的第二個星期,她從那別墅的樓上跳下來,她身上沒有護照,沒有任何身份證明,沒有人知道她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是死還是活。知道她‘失蹤后我拼命地哭,直到我明白我還得好好地活著。”
“她家里人知道嗎?”我問。
她抽泣著背過身,過了很久很久,她說她要好好想想,很多事。在這個時代里,飄零的女人有時缺的就是靜下來好好想想。。
(題圖/靳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