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看過《新民晚報》上一篇雜文,說中國人有兩件事情天生干不好,一個是足球,一個便是電影。理由是吾輩生來不如老外人高馬大,又沒有人家的金發(fā)碧眼,再加上祖宗傳下來的脾性謙和,好靜修不愛冒險,搞這種“生龍活虎”的項目可謂先天不足。如果說這話調(diào)侃意味太濃,接下來還有一個說法倒有點耐人琢磨:它說中國人不大懂得什么叫輕松,好玩的事情也常常搞得十分沉重,人家踢足球拍電影首先是一個開心,讓我們一干,非但沒有了快感,反而被壓上了許多外加的負荷。
在女足從大洋彼岸載譽歸來的今天,恐怕沒有人還會說中國人“天生”踢不好足球了,從集大將風(fēng)范與明星風(fēng)采于一體的孫雯、高紅們身上,除了可以看到十年如一日的艱苦磨礪臥薪嘗膽外,還感到了我們民族精神傳統(tǒng)中向來不大得到張揚的激情和灑脫??薷曳怕?,笑敢開懷,開場時敢跟著音樂大聲地高唱國歌,回家時敢面對親人濃妝艷抹,敢說自己的隊是世界上最好的球隊,敢說自己是天底下最好的守門員,……面對她們征戰(zhàn)在綠茵場,思緒也許早已離開了足球,所有感懷凝出的一句話是:換了人間!
于是剩下了電影。
電影如今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好象誰都可以舉出一百零一條緣由,從行業(yè)機制到市場改革,從囊中羞澀到人才缺失,從長官意志到盜版光碟,從美國大片到《還珠格格》,隨便拿出哪一條都是致命傷害,想要解決哪一條都比登天還難,弄得做電影的人一個個神倦意懶,拍出來的片子一部比一部別扭。國外的朋友常常會好心地問,做得那么痛苦,為什么還在做?
回答可能是尷尬的。而這尷尬之中,恰恰有個怨天尤人之外的問題,就是我們自己的心態(tài)。
讓拍電影的人平日里私下選擇去影院看什么電影,恐怕很少有人首選“受教育”;北京人有“買電視不是為了再買一個爸爸,有一個爸爸教訓(xùn)我就夠了”之說,看不花錢的電視尚且如此,更不會有人掏腰包走進影院為了“上課”。但是,這種觀賞需求的基本選擇,到了拍片子的時候,不知怎么就讓給了惟恐不教化、惟恐不沉重的定位。已所不欲,硬施于人,國產(chǎn)片的形象也就從此讓人敬而遠之。我們常以“身不由已”來慰籍自己二元的心靈,其實以現(xiàn)行電影行業(yè)的管理尺度,除了開支軍費的八一廠以外,似乎沒有誰非要你把電影拍成一本教科書。上一級常常說從來也沒叫下面拍干巴巴不好看的電影,而偏偏下一級向上一級交差的時候,會不會犯錯誤比片子好看不好看更加重要,何況上一級還有自己的上一級,形成一套被審查意識的遞進提前量,于是評價作品的標準總是向思想意義傾斜,臉孔越板越好成為一種思維定勢。
拍電影的如此,看電影的也未必超脫。雖然電影院差不多已門可羅雀,各種作秀的影評活動卻不時紅紅火火,看那些發(fā)表的文章或者會上的發(fā)言,振振有辭的都在問“給了我們什么”,可是要真照他“愛看”的那樣去拍準保上當,因為他寫管寫說管說真到掏錢買票的時候還是南轅北轍。
再說傳媒,如果說寂寞的電影畢竟還有一個不被冷落的角落,那么來自傳媒的這種安慰又常常讓你哭笑不得。拍得不好他罵,拍得不錯他也數(shù)落,你娛樂了他說你沒思想,你思想了他又說你沒娛樂,不明白究竟是太希望中國電影好而恨鐵不成鋼,還是運動就是一切目的,或是沒有目的就為炒新聞?
說來說去,我們是把電影當成了太重要的一回事情,也許因為從前,電影確曾因為“唯一”而重要過,而當初它從歷史教育到道德教化,從配合運動到節(jié)慶沖喜的那些全功全能,如今是否已時過境遷?當人們不再是公家發(fā)票,整隊入場,須交觀片心得,回單位還要討論,而是下了班放了學(xué)以后,只為了輕松一下來看我們的電影的時候,我們不應(yīng)該學(xué)會輕松一點地拍嗎?
附:鄭洞天,河南人,1944年生,北京電影學(xué)院導(dǎo)演系教授。主要導(dǎo)演作品有電影:《鄰居》、《鴛鴦樓》、《人之初》、《故園秋色》,電視?。骸睹\》、《父親是變色龍》、《老師》、《尋呼媽媽》等,部分得過金雞獎、華表獎、童牛獎、飛天獎;著有一些理論、評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