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恒標
劉大皮掛起千頃牌。掛千頃牌的主兒要入史冊的,上納錢糧也優(yōu)惠,國家還給許多傾斜,那身份和地位自然要比一般的土財主高出一截子,當然也是很榮耀的了。劉大皮卻榮耀不起來,因為外人都知道他的千頃牌不是靠劉大皮奮斗掙得的,而是靠他母親劉寡婦所招聘的一個管家管出來的。這個管家就是我爺爺。
我爺爺是一個極普通極平常的莊稼人,看不出有什么管理才能,偏偏就能管出一個千頃牌來。這倒不是什么謎,真正的謎是爺爺怎么就成為劉家管家呢?劉寡婦怎么能從眾多競選者當中選爺爺當管家呢?而爺爺?shù)剿酪膊幻靼啄枪褘D咋把他給選上的。
劉大皮的祖上曾一度富豪,到了大皮爹手里就不行了,大皮爹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幾經(jīng)折騰,家產(chǎn)掉了底,由富豪變成了十足的窮光蛋。好在敗家子兒死得早,大皮剛滿月的時候就沒了爹。大皮的娘德才兼?zhèn)渑泻澜?,硬是撐起門戶發(fā)奮崛起,大皮三十歲上,劉家又成了一方顯山露水的富戶人家了??墒莿⒐褘D終究架不住極度操勞,她像根漸漸耗盡油的燈稔子,五十五歲那年,停止了操勞。臨死前,她完成了一樁關(guān)系劉家盛敗興衰的大事,公開招聘了一名管家,幾十年的實踐充分證明,她選拔了一名優(yōu)秀的管家,她選得很準。
劉寡婦之所以選管家是因為她看透了兒子大皮有他爹的基因,雖然趕不上老子五毒俱全,卻也是個吃喝玩樂游手好閑的角色,她決不甘愿她用青春和生命換得的這份財富被兒子輕而易舉地毀掉。她要物色一個管家委以重任,不僅要替兒子掌管家產(chǎn),還要繼續(xù)堅持她的治家方針,進一步光大劉家產(chǎn)業(yè)。劉寡婦懷著這樁,必須了卻的心事頑強地延續(xù)著最后的生命,也就在冥冥之中閃現(xiàn)一念現(xiàn)代人意識——公開招聘管家,月薪為五斗高粱。
分明是個肥缺,卻難起轟動效應(yīng)。那時的莊稼人是絕不為此動心的,他們認為劉家出這招必定要有很高的選人條件。那劉家寡婦是個識文斷字的女人,有一肚子經(jīng)綸,即便讓你背段朱子家訓,也難說個黎明即起灑掃庭院來。真有治家的本事,不如治自己的家,為何去給別人出力呢?
既然塑起神來,就有燒香的。一批鄉(xiāng)間“秀才”躍躍欲試了。他們大都是懷才不遇的先生,讀過四書,念過五經(jīng),在鄉(xiāng)間私塾里挨過老先生的板子,一氣背得出人之初性本善的全文,且還寫一手足可以獲金獎的毛筆宇。這些先生盡管在當時農(nóng)村屬于鳳毛麟角,怎奈那時的經(jīng)濟與文化脫節(jié),一肚子墨汁卻創(chuàng)造不出財富,充其量為鄉(xiāng)民的紅白喜事寫個靈條帳心,作個“外柜”,再延伸一點兒,批個地契,寫個房約,合個地畝,撰個碑文,惟過年的時候分外忙碌,為鄰里寫出一卷卷的“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余”之類的春聯(lián)。做這些事只能被人家高看一眼,或者吃頓像樣的酒飯,卻掙不得什么酬金。只有偶爾被大家主請去做事,或許賞個仨瓜倆棗的,那是最大的實惠了。平時呢,他們又放不下架子去從事農(nóng)桑,還想以文化人自居處處高人一等,因此,他們的日子大都是貧兮兮、酸溜溜、傲傲氣氣、少滋缺味。于是,在鄉(xiāng)間的群體結(jié)構(gòu)中,便有了“窮秀才”這一角色。
禁不住這份體面差事和高薪的誘惑,窮秀才們應(yīng)下了劉家的競爭人選。十里八鄉(xiāng),也就那么十幾個人,他們認為他們有足夠的條件出任這份體面差事,也有足夠理由享受五斗高梁的??墒敲鎸τ邢薜娜脒x名額,自然是不可掉以輕心麻痹大意。他們競選前的準備工作是扎實而有效的。想那劉寡婦必定先看筆頭上的功夫,字是門面學問,做管家要寫一手好字,以示主人家的書香門風。書寫更要講究寫的姿式,要矜持端坐,挺胸收腹,平心靜氣,神情專注,筆桿對鼻梁,不偏不倚。他們像小學生那樣,再次校正好姿式,一絲不茍地練習起正楷書法。接下來必定要看算盤的成色,能寫會算是起碼的條件,加減乘除的打法是低層次的,要考也是考高難度的,什么獅子滾繡球、九九歸一、李逵背母、天女散花等,必須在這些打法上實現(xiàn)新突破,不然,就看不出算盤上的真功夫。想那做管家的是要諳熟農(nóng)諺的,也只好重溫春雨驚春清谷天之類的農(nóng)語套句。最后也不可忽視儀表裝束,管家要有管家的派頭,儀表堂堂者肯定占絕對優(yōu)勢。人耀衣裳馬耀鞍,他們也只好忍痛破費,置辦一套像樣的包裝,把那一身的窮酸氣遮蓋得嚴嚴實實,怎么說也成個鄉(xiāng)間人物了。
最有希望入選的當屬吳舉人。吳舉人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且年富力強,相貌端莊,在窮秀才們當中優(yōu)勢極為突出,、可望一舉奪魁。吳舉人參與競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對劉家的這種做法原本是不屑一顧的,到一個寡婦娘們兒身前去應(yīng)試太不值得,有損身份和尊嚴??伤私獾酱笃な莻€吃喝玩樂的無能之輩,一旦做了管家,可逐漸將劉家的產(chǎn)業(yè)向吳家過渡,最終暗易其主。為了這個遠大目標,也只好屈尊低就了。吳舉人與我們有老親的關(guān)系,他與爺爺屬三世表親,爺爺喊他聲老表,他就喊爺爺聲楊家弟臺,喊楊家弟臺就顯得斯文了。正因為有了這點兒關(guān)系,才有了爺爺當管家呢!
競選時間安排在一個下午,那是個三九嚴寒的下午,北風裹著雪花漸漸吃緊,吳舉人像個趕考的“舉子”從我們村前經(jīng)過,正遇上爺爺往田里挑糞。吳舉人招呼說,那挑夫可是楊家弟臺?爺爺見吳單人穿戴異常是不敢認的,端詳半天才熱乎上。爺爺說,老表,你這是往哪里去?吳舉人照實說,東莊劉家不是要聘請管家嗎……爺爺說,知道了知道了,您去,準中。吳舉人哈哈大笑了。吳舉人說,楊家弟臺,你回去換身行頭,跟我搭個伴兒。吳舉人見雪下得很猛,怕大雪封死道路難以返回,一是讓爺爺給帶個路,二呢,跟個傭人隨從的也顯示出一種不同凡響的身份。爺爺熱心腸,一口應(yīng)下。爺爺沒有像樣的行頭,又很為難。那時奶奶正給他縫制一件青布棉袍,扣兒末釘,尚缺幾道引線,爺爺只好將就穿了,用一根藍布帶子扎上腰。吳舉人點點頭,說再換雙鞋吧。爺爺穿雙千層底兒的棉鞋,冬里烤火燒出許多洞眼兒,確屬不雅??蔂敔敁Q不下來,有雙單布鞋,七成新,那是斷然不能穿的,莊稼人最怕凍了腳。
爺爺在前邊踏出一串雪窩,吳舉人就一步一逐了。
他們趕到劉家的時候,應(yīng)招的秀才們都到齊了。遺憾的是秀才們沒有被接到劉家客廳里,而是讓他們聚在一個長工房里“候旨”。長工房像個冰窟窿,本來秀才們都穿得十分風度,有了風度就省了溫度,秀才們凍得瑟瑟發(fā)抖,對劉家的慢待,十分不快。見吳舉人到了,大家禮節(jié)性地打過招呼。文人相輕,對誰也不高看一眼,相互談些天氣、下雪、收成、水土、口音、狗咬人之類的不著邊際的話,好像是一群路人,為了避雪偶爾聚到一起了。吳舉
人頂著一身雪花,進屋就立在當門地上,很有身份地等著爺爺為他除雪。爺爺只顧抖落自己身上的雪,壓根兒沒問吳舉人的事。爺爺缺少仆人素質(zhì)。吳舉人見身上的雪花要溶化,無奈何親身撲打起來。秀才們這才知道穿棉袍的不是吳先生的傭人,而是來與他們爭位置的,不再下眼相看,以致后來爺爺也能進客廳落座、吃酒。
一會兒院里有了雜雜的腳步聲,大皮兩口兒攙著老母,后面跟著婆子丫鬟,姍姍出現(xiàn)了。
劉寡婦身上罩著一件羊皮大襖,菜色的面皮,眼囊垂得很大,一路移動,一路咳嗽,雪地上印出斑斑咳出的鮮血,進來的時候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了。秀才們見老太太冒死前來接見,甚是感動,迎出來,躬身施禮,一一問候。劉老大大口喘息著,擠出一臉笑容,極力表現(xiàn)出應(yīng)有的熱情,說,各位老先生,難得、難得。讓你們久候了,都坐下,都坐下吧。
先生們又說些謙恭的話,讓出一把椅子,安撫老太太入座。老太太說,太冷的天,委屈先生們了。蔣嬸,快抱些柴來,讓先生們烤烤。大皮,怎不生把火呢,看看,多冷淡!
眨眼間,叫蔣嬸的就抱來一捆帶雪的干柴,放到當門地上,拿一把碎草引燃,火就嗶嗶剝剝地燃起來,瞬間燃起高高的一蓬火,燎亮了整個空間。秀才們早巳冷不可支,頓時有了雪里送炭的感受。團團圍住火焰,擠擠挨挨擺了一圈兒。烤火不解懷,白費一把柴。先生們解開馬褂,抖開衣襟,讓灼熱直撲胸膛,他們烤熱前身烤后背,有的脫去鞋子烤腳趾??净鹗菦]有忌諱的。那時,鄉(xiāng)里取暖惟一的方式是烤火。冬里,客人來了,首要的招待是烤火。如缺少烤火這首要一環(huán),主人在其它方面即便招待得再好,客人回去也會說,連把火都沒烤。足以說明主人的冷淡了。如果客人在烤火的時候不投入,主人也有看法,至少認為這把柴價值不大。因此,客人越是投入,主人越是高興。
劉寡婦坐在圈兒外,漫不經(jīng)心瀏覽著這烤火的一群,有一聲無一聲地說著話,先生們來我孤兒寡母面前,實在高抬了,冷天凍地的,怎好出得門呢,難得,難得。就這,我是過意不去的,大皮,明兒派人套上車,挨家給先生們送五斗高梁去。大皮答應(yīng)著,說明兒一早就送。
我是打算要選個管家的,選什么呢?先生們個個都是拔尖的人才,就我們劉家那點兒家產(chǎn),還不是屈了先生們嗎?……唉,風也放出去了,不選個,人家要笑話的,改天,我讓大皮寫個柬兒,隨便送給哪位先生,就權(quán)當屈尊哪位先生嘍!老女人又大聲地咳嗽起來。
柴燃盡了,地上還有一堆暗紅,秀才們依然伸開雙手,捂在暗紅上。劉寡婦已經(jīng)累得不行,歇下好大一會兒又說,天不好,不耽擱先生們的工夫,蔣嬸,看那邊備好了嗎?多備些酒,為先生們驅(qū)寒。稍停,就說,大皮,引先生們?nèi)グ桑仡^再來扶我。
大皮客氣地向秀才們鞠躬。說,都過去吧,我娘已安排下兩桌便飯,天不好,先生們還要早早回去的。眾秀才起身,向劉老太施禮,說著安慰的話,整理了衣帽,振作起派頭,一路搖搖擺擺隨大皮去了客廳。爺爺跟在最后邊,濫竽充數(shù),能混著吃一頓,沒白來。
二日早上,一輛倆馬一騾的大車停在我家門口,劉大皮備著厚厚的聘禮進了門,一見爺爺,撲通跪倒,口稱楊叔,我母親聘您做我家管家了。說著,雙手捧過聘書。
爺爺當時就笑了,知道他搞錯了,就說,我是當隨從去的,你母親看錯人啦,我怎么能配當管家呢?大皮說,沒錯兒,昨天你不是穿件棉袍嗎?連扣兒也沒有,還是用藍布,帶子扎的腰,母親認準的。母親選了您,當時我就打聽您了,沒錯的。爺爺說,決不會的,怕是老太太看花了眼,錯認了,你回去再細問問母親吧。大皮說,問不得了,我娘夜間過世了,死前,她讓我寫好的聘書,又讓我改稱您楊叔。楊叔,從此您就是我家管家,一切都由您掌管,這就上車吧,母親的喪事還靠您料理呢!
爺爺不接聘書,大皮跪地不起……
上了車,爺爺還是疑慮重重,問大皮,母親是怎么個選中他的?大皮說,我也一直蒙在鼓里,本打算過后問她個根由,如此看,也只好永遠蒙在鼓里了。
一九四八年爺爺去世,享年七十三歲。爺爺為劉家做了四十年管家。爺爺死的時候,大皮決計要披麻帶孝發(fā)喪的,然后再劃給我家五百畝好地。我爹和我兩個叔叔堅決不答應(yīng)。大皮就送來一千塊大洋,也被我家謝絕了,他只好在吊簿上記了一百塊大洋的素紙錢。
發(fā)喪那天,吳舉人來了。吳舉人四十年來再沒喊過爺爺一聲楊家弟臺,紅白喜事也從來沒邁過我家門坎,只當這門老親永遠斷了呢。不料在爺爺死后,吳舉人終于冒出來了。吳舉人已是老態(tài)龍鐘,往日的先生氣派早已蕩然無存,變得麻木而呆滯了。吳舉人是被一輛牛車拉來的,專程來給爺爺?shù)跹涞?。我家出奇地熱情,原本他是不著孝的,奶奶看在一面情分上,破例給他一條三尺寬的藍布扎腰,又賞給車夫三枚銅子,在一間房里,為吳舉人單開了一桌筵席。席間,敘過了許多往事,最終還是說到爺爺做管家一事。本來,吳舉人是忌諱說起這件事的,但出于對死者的寬容和楊家的厚待,他還是很情愿地去追憶這件事了。他的追憶使我們猜出了這個謎。
——我們離開長工房之后,再沒見到老女人,這說明她已經(jīng)選完了人。怎么選的?就用烤火選的。你想,她本不該把我們接到長工房,之所以接到長工房,就為了烤火,烤火是她選管家的一道試題。我們烤火的時候,她就開始選人了。當時你爺爺擠在我們中間,也烤得很投入,幾乎與大家沒有任何區(qū)別。惟有一點不同,那一點我記得非常清楚,他一邊烤火一邊續(xù)柴,將四周的碎柴往火上拾掇,末了連那些殘留的碎渣渣草沫沫也添上去燒了。當時,我們只顧烤得投入些,誰顧這些呢?你爺爺顧了,你爺爺就當了管家。這女人,真把我們玩兒了。
吳舉人還在憤憤不平。
其實,當時爺爺表現(xiàn)出了兩點:一、把火燒旺,為一屋子人,這種精神,今天看來,就是團結(jié)或集體觀念或者說關(guān)心他人;二、把柴渣都燒了,看出他節(jié)儉、會過日子,用今天的說法,也可以說是不浪費資源。所以看出,那當家的女人,眼力不凡;我爺爺呢,也確實比吳舉人之流勝過一籌。為主人管理家業(yè)幾十年,兢兢業(yè)業(yè),盡心竭力,才使劉家未能在當家的老女人死去之后而敗落下去。
責任編輯李永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