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村
張飛愛喝酒,而且酒量驚人。一揚脖“咚咚咚”,眨眼間,整整一壇酒就見了底兒。特別能喝,那是天生的海量,可是,喝多了不免貽誤大事。一次,就因為飲酒過量,劉備命他即刻領(lǐng)兵出戰(zhàn)曹軍,他搖搖晃晃上了三次戰(zhàn)馬也沒跨得上去。劉備一氣之下罷了他中郎大將的軍銜,暫不重用,發(fā)落到涪州一個偏遠(yuǎn)縣城去代縣宰之職,是讓他反省思過,什么時候痛下決心不再酗酒才允許他再掛帥印。
舞慣了丈八長矛的這位馬上將軍,如今整天無甚事做,端坐在縣衙真如猛虎受困于洞中,甭提多難受了。特別讓他難熬的是劉備派來的小都尉馬平奉命不離左右,按照劉備的吩咐,專意料理張飛的吃喝,每日只許他飲酒一杯。這條規(guī)矩簡直比不讓他吃飯還厲害,幾天來,張飛越尋思越難受,就像剝皮抽筋似地鬧心。
其實,縣衙大堂的屏風(fēng)后就有兩大壇上好的佳釀,是青硤寨的寨主陳霸派人送來的。那是按舊例行事,為新任縣宰奉上的禮品,以表敬意。那實在是好酒,醇香甘洌,確屬上品,然而,這酒是由小都尉馬平掌管,張飛無奈何于他,因而只能聞其香氣卻未曾品上一口。話說這天,張飛心里正煩,恨不能一跺腳即刻離開此地,回到軍中披掛上陣,馳騁沙場,一層雄威。忽然,聽得大衙之外有人擊鼓,張飛很不高興,臉一沉,命小都尉馬平傳喚擊鼓人上堂說話。
馬平引領(lǐng)著告狀人來到縣衙大堂。張飛一看,下面竟跪了二三十人,全是貧困的山民。張飛道:“有話快些講,廢話少說,休要啰嗦?!?/p>
見張飛眉頭緊皺,面色鐵青,這些人心里頓時涼了半截,感到很緊張,可既然來了有話又不能不說,其中,一位被稱為阿公的老者長吁短嘆,滿面愁苦地先開了口。原來,他們要告的是青硤寨的寨主陳霸。他們歷數(shù)了陳霸種種惡行劣跡,然后,異口同聲地請求張飛為寨中的一口井做主。
青硤寨是有名的石頭寨,極缺水,全寨子近百戶人家全靠這口百年老井活命。然而,陳霸近日大興土木,擴建別墅,竟然將這口井劃在了自家擴地的范圍內(nèi),說這井阻礙了他家道路,意欲封填此井,讓寨里的山民順著羊腸小路翻過青硤山去山下?lián)?。倘若如此,山民們?dān)一回水往來得走二十多里的路程。這陳霸乃一寨之主,是地方公干之人,類似現(xiàn)如今的村長,頗有些權(quán)勢。為此,山民被迫才到縣衙擊鼓告狀。
聽罷山民們訴說,張飛先是大怒,暗罵:“你這陳霸真乃一霸。身為公干之人不為人家造福,卻弄這等傷天害理勾當(dāng),豈不是作孽一方!”一轉(zhuǎn)念卻又平靜下心頭火氣,似乎無所謂。原來,張飛早先與陳霸有過一面之交,彼此認(rèn)得,相互間也頗有好感,這還是其次,打緊的是,那陳霸與關(guān)云長的關(guān)系相當(dāng)厚實。當(dāng)初,張飛來涪州時關(guān)云長曾特意囑告他對陳霸多加照應(yīng),遇事切勿為難于他。想到此,張飛沉吟片刻,將袖一揮,道:“爾等先回去吧,待三日后俺張飛去青硤寨看過一遍,再作斷言?!?/p>
三日后,張飛帶著小都尉馬平等人來到青硤寨。聽說張飛親自來視察,那陳霸當(dāng)然先做了一番安排,并且遠(yuǎn)路相迎,甚是熱情。落座后,張飛開門見山提起山民告狀一事,意在規(guī)勸陳霸設(shè)身處地多為山民們著想,切莫以一家之利而為百家添勞苦。那陳霸早有準(zhǔn)備,婉言陳詞,笑道:“這些山民無端發(fā)難,無非是趁此要挾于我,變相索要些錢財而已。待日后,俺陳霸分發(fā)些散金碎銀給他們,則可平息怨言。”
正說話間,客廳外人聲吵嚷,雜亂一片。張飛抬眼望去,見大門前擠滿了人,便問道:“如何這般吵鬧?”
馬平稟報:“大人,山民們將一人摁倒在地,聲稱是他將一只死鼠投入到井中?!?/p>
張飛一聽,怒目圓睜,正要發(fā)作,陳霸趕緊起身搶先對門口的差人吩咐道:“先將那壞東西綁了,關(guān)起來,看我怎樣教訓(xùn)他!”說罷,轉(zhuǎn)身對張飛道,“那井已是百年老井,常有污物落入井中,司空見慣,在所難免,或許,那老鼠失足落水也未可知,說不定是有人乘機弄出些麻煩來嫁禍他人,借此鬧事……”
張飛性情粗猛,一向不屑于過問雜碎瑣事,見陳霸如此處理這樁事端,想了一想,似也不愿多言,懶得再管這等閑事,樂得順?biāo)浦邸I皂?,他讓馬平將先前到縣衙擊鼓告狀的山民傳喚到此,漫不經(jīng)心道:“爾等前日所說之事,無非雞毛蒜皮小事。既然那口老井阻礙道路,你們齊心合力將那口井挪開些不就行了,何必執(zhí)意難為陳寨主,弄得沸沸揚揚?”
那老者阿公連忙分辯說:“大人有所不知,青硤寨坐落半山之間,步步為石,僅這一條水脈,長也不過二百步,若偏離半尺怕也打不出一滴水來,這是祖祖輩輩已經(jīng)探明的了。那陳寨主擴建別墅,不僅將高屋大舍壓在這條水脈之上,而且又強要填井,分明是將青硤寨這惟一一塊風(fēng)水寶地一攬于懷。這且不說,我等山民日后飲水須翻山越嶺,行幾十里路,真是苦不堪言吶……”
“苦與不苦與俺張飛何干?俺來此只說這井,廢話休得哆嗦?!睆堬w顯得十分不耐煩,“實不相瞞,俺張飛與陳寨主乃朋友之交,俺兄長關(guān)云長與陳寨主更是情誼深厚。如今,他家道路受阻于這口井,車馬往來甚是不便,頗多難處,爾等應(yīng)該體諒才是。這樣吧,讓陳寨主破費些家資,拿出些錢財分給諸位,接濟(jì)各家,算是買路錢,爾等也好安居樂業(yè)各度時日,何樂而不為吶?!?/p>
“大人,井若填了,青硤寨又打不出一口井,全寨干渴沒水喝,我等山民如何安居樂業(yè),豈不是斷絕了生路!”那老者阿公與眾人跪在張飛面前,苦苦哀告。張飛仿佛恍然大悟:“說的是。沒水喝怎可安居,又怎能樂業(yè)?”忽然,他仰臉大笑,“辦法有了。既然陳寨主有難處,你們也有難處,俺張飛就給你們平分難處,二一添作五,各砍掉一半難處。辦法是,將那井從上至下切成兩半,各得其二。陳寨主填上自己的那一半,留下另一半給爾等打水。如此來做,陳寨主有了路,你們也有了水,正是各有所得,各有所樂?!?/p>
聽張飛此言,山民們面面相覷,心里暗道:“這張飛原來也是一個昏官?!蹦顷惏栽谝慌钥扌Σ坏茫底脏止荆骸斑@哪里是各得其樂,卻是糊里糊涂,不倫不類嘛!”
見雙方連連搖頭,都不滿意,張飛不禁嘆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俺費盡心思想出的好主意,卻弄得左右都不是,真真難煞人也……”說話間,日已當(dāng)年,陳霸自然以主人身份宴請張飛??蛷d上佳肴豐盛,山珍野味應(yīng)有盡有,張飛很樂。剛剛坐下來,便有差人一前一后抬來兩只沉甸甸的酒壇,放在幾案前面。陳霸躬身施禮,笑道:“張將軍不辭辛苦,遠(yuǎn)道而來,在下陳霸無所可表,這兩壇上等金裝好酒奉與將軍略表寸心,請將軍日后品嘗。”聽他這話似話中有話,那眼神兒也別有一種意思,張飛卻似不解其意,忙不迭地掀開蓋子來看:“即然如此,俺張飛先聞一聞酒香。”他定睛一看,那壇子內(nèi)哪有什么好酒,卻是滿滿登登的赤足金錠。所謂的“金裝好酒”原來是這等用心。他顯得十分高興,眉開眼笑,對陳霸說道:“陳寨主一片好意,真教俺盛情難卻。這酒真是好酒,好酒!”
在一旁的小都尉馬平見張飛興高采烈
地與陳霸坐下對飲起來,忙提醒道:“張將軍切不可忘了我家主公劉備的告誡:每日只準(zhǔn)一杯酒!”張飛聽罷,怒視一眼,隨即又笑了笑,將馬平扯到近前,低聲說了幾句話,將他哄出了客廳。沒有人干涉了,張飛感到輕松愉快,放量痛飲開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喝了個酩酊大醉,這才起身離座,搖搖晃晃走出客廳,直奔寨中不遠(yuǎn)的那口老井。
來到井旁,張飛先探身往下望了望,說:“俺看此井中水色渾濁,且聞著一股臭氣,這水必定苦澀無疑,飲用不得。如此污臭的一口苦井留它做甚,莫不如遠(yuǎn)走些路程去擔(dān)山那邊泉水才好?!眹谒闹艿纳矫駛兛磸堬w醉得如此模樣,滿口醉醺醺的醉話,語無倫次,信口開河,一個個心寒意冷,欲哭無淚,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只有陳霸洋洋得意,滿臉笑容。
“大人,這井水分明清澈純凈而甘甜,怎說苦澀污臭?”那老者阿公實在忍耐不住,不顧他人阻攔,挺起身拚著一死,上前與張飛分辯。“胡說!”張飛濃眉倒豎,氣急敗壞,怒視阿公,“俺說這井水污臭就是污臭,看哪個膽敢與俺爭犟。來呀,打上一桶來,咱們來看?!?/p>
聽到吆喝,陳霸趕忙喚過來一個差人手忙腳亂地到井旁打水。然而小都尉馬平早有準(zhǔn)備,先一步來到井臺,先打上來一桶水。張飛看了一眼那水,問道:“誰來喝呀?”眾人往那桶里一瞅,見一只死鼠漂在上面,立刻就覺得胃里難受,一陣作嘔。那老阿公先是一愣神兒,卻又馬上想起被人投入死鼠的事情,雖然也感到幾分惡心,可為了證實這口井并沒有所謂的污臭與苦澀,寧愿受病,也要當(dāng)著張飛的面把這桶水喝下去。這老阿公竟如此逞能,無所顧及。張飛頓時喝道:“你這老頭好不識相,你又有什么資格讓俺張飛打水敬你?在這大庭廣眾面前莫非倚老賣老,自比別人高出一頭?退下!”
張飛出爾反爾,這么一番舉動把在場的人都鬧懵了。讓人來喝這桶臟水的是他,有人愿喝卻又不讓喝也是他。再看他醉眼矇嚨、頭重腳輕、一走三晃的樣子哪是在斷案,簡直是當(dāng)成兒戲來耍。張飛并不在意眾人滿臉的慍色,晃晃悠悠,邊走邊說:“這水非水也,當(dāng)是甘露一般珍貴,應(yīng)該請有些品德的人物來飲用才是?!彼麃韥砘鼗刈吡藘扇?,最后站在了陳霸跟前。陳霸倒吸一口涼氣,腿肚子跟著哆嗦,差點兒癱在地上。他知道張飛此時酒勁兒正猛,心狂血熱,見人如霧里看花,不分牡丹玫瑰,親疏遠(yuǎn)近,非要喝下那桶漂著死鼠的臟水,豈不是沒病找病,倘若日后發(fā)作,一命嗚乎也難料。再者,此刻的張飛如兇神惡煞一般,哪個惹得起,當(dāng)年不就是這黑金剛怒鞭督郵,說起來令人不寒而栗。然而,張飛卻并未對他怒目,反倒十分客氣,說:“俺想了起來,剛才不是被陳寨主綁起一人來嘛,俺覺得那人才有受得俺張飛禮敬的資格??鞂⑺麊镜酱颂?,受俺老張一敬是也?!?/p>
陳霸怎敢怠慢,趕緊差人將那人送了來。張飛打量他一番,尖嘴猴腮的卻像個猢猻,便笑道:“這一桶‘死鼠清肺湯你來喝下才是正理,來呀,受俺張飛一敬?!蹦呛镱^驚嚇得魂不附體,連連磕頭,瞅了陳霸一眼,向張飛求饒:“非是小人意欲作孽,將那死鼠拋在了井中,實是被人指使……”張飛聽此言,略略一笑,瞥了陳霸一眼,依然面對那猴頭,非要他喝下這桶臟水,猴頭無奈,戰(zhàn)戰(zhàn)兢兢,閉上雙眼爬到桶邊,似喝毒藥一般先喝下兩口,待要喘息片刻再往下喝,卻被張飛一巴掌捫得老遠(yuǎn)。
見此情景,誰人還敢吭聲,連陳霸也是惴惴不安。
看眾人鴉雀無聲,一個個低頭不語,張飛開懷大笑:“俺張飛此來是為爾等公斷那并存留或填埋一事,又不是來抖威風(fēng)的,有話者快些說來,俺張飛等得不耐煩了?!痹捯袈涞兀€是無人應(yīng)聲。張飛只好自言自語,“經(jīng)俺在此實地查勘,認(rèn)定這井確實是有礙陳寨主家車馬出行,該當(dāng)封填,永不再用。此事就這樣了結(jié),任何人不得再有異議,無事生非?!闭f罷,轉(zhuǎn)臉向陳霸問道,“俺張飛這一主張不知陳寨主滿意否?”
“多謝張將軍公斷,也請張將軍受在下一拜,替小人與關(guān)云長關(guān)將軍遙致深深謝意!”陳霸心滿意足,當(dāng)然連聲道謝,同時,也分明是虛張聲勢向在場的山民們炫耀自己的權(quán)勢。
“不必客氣。俺張飛從來就不是糊涂人,朋友交情焉能輕薄?不知陳寨主還有什么要求,俺張飛將力盡所能為之相助。”張飛笑容可掬,顯得十分真誠。
“此番幸賴張將軍之助,填井鋪路,車馬才可方便往來,已是感恩不盡,僅此而已,別無所求?!?/p>
“既然如此,俺張飛也得向這些山民們明了此事,把話說個明白。”張飛轉(zhuǎn)身來到那老者阿公面前,喝了一聲“隨俺來也”,那老阿公怎敢遲疑,是死是活也都認(rèn)了,便跟在了張飛后面。張飛猛地轉(zhuǎn)身問道:“你道這青硤寨只此一條水脈,俺且問你這水脈源頭何去,快給俺指點清楚?!?/p>
阿公不知張飛是何用意,不禁猶豫片刻,舉尗遲緩。張飛又大聲說道:“快與俺指點個明明白白?!蹦抢习⒐p嘆一聲,只好由井臺開始,以步代尺,往陳霸新建的那幢別墅走去。那幢別墅乃高屋大舍,外是飛檐斗拱,內(nèi)是雕梁畫棟,富麗堂皇,十分氣派。阿公在前一步一步丈量方位長短,張飛在后一步一步緊隨。邁入別墅來到房內(nèi)正堂,那老阿公停住腳,用手一指眼下三尺方圓,說道:“水脈源頭就在此處?!?/p>
“好,好!”張飛點點頭,把手一揮,讓小都尉馬平將所有的人都傳喚進(jìn)來,大聲說道,“陳塞主已經(jīng)當(dāng)眾說得明白,只要把那口老井填死給他家讓一條路,車馬往來便當(dāng)則可,此外則別無所求。既然如此,就將那口井先封填改作道路,然后,按這位老者所指點方位另挖一口井,以保障爾等一日三餐不缺飲用之水。如此這般,這般如此,既成全了陳寨主的要求,也免去了爾等一塊心病,真乃兩全其美,各得其求,俺張飛何樂而不為也?此事就如此辦理。”張飛似醉非醉,讓那老者阿公安排民工,立即掘地挖井。接著,讓馬平將客廳上那兩壇“金裝好酒”抬來,交與阿公,特地吩咐道:“這兩壇金錠,是陳寨主施舍給眾人的,算作打井的工料費用,若有剩余則按戶平分,以做生活之資,養(yǎng)家糊口?!?/p>
山民們?nèi)缤髩舴叫?,無不動情,不約而同“呼啦”一下都跪拜在張飛面前。張飛一揮袖子,怒色道:“爾等休要啰嗦。俺張飛近日既未殺敵斬將立功勛,也未曾移山移海為民造福,怎可受眾人這一拜,慚愧了!”
后來,山民們在陳霸那幢豪宅中果然打出一口涌泉般的甜井。原先那口老井也真地被填埋了。眾人當(dāng)然興高彩烈,拍手叫好。只有陳霸有苦難言,自認(rèn)倒霉。此后不久,張飛還托人帶話給陳霸:倘有機會,俺還要與陳寨主痛飲一番才是哩!陳霸自是有苦難言,只好順?biāo)浦?,將錯就錯了。
這口井直到宋朝期間還在,井旁不知何人立了一塊石碑,上面刻有“張飛井”三個雄渾厚重的大字。曾有人贊嘆這口井為國中一絕,因為,自古以來只這口井才有如此闊綽的大雅之堂,為山民打水擋風(fēng)遮雨添了許多方便。它,大概是最有品位的一口古井。
責(zé)任編輯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