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永康
世代居住在木只江畔的祖先集資在寬闊的江面上建起“奶奶橋”,當(dāng)其時(shí)矣,這不過是個優(yōu)美可人的神話罷了。然而,每當(dāng)目睹豐都長江大橋的雄姿,我們卻無法不憶及“奶奶橋”。美哉,三峽經(jīng)典之橋,移民致富之橋;壯哉,我古今建橋英雄,我代代華夏英豪。尊者在上,請受我一拜,再一拜!——作者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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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不見父親,幾年不見奶奶橋了。
晶瑩剔透的木只江,斑剝陸離的奶奶橋,盤根錯節(jié)的老榕樹,爬滿青藤的小木屋,父親雪白的山羊胡……
呵,故鄉(xiāng),走近你,就像走進(jìn)我靈魂深處。八旬老父見了我,竟老淚縱橫,無語凝噎。
清清的木只江呵,你刷去我父親的日月光華,但卻刷不掉奶奶橋上那些有口皆碑的動人情節(jié)……
(二)
那年夏天一個中午,爺爺在屋前大椿樹下做瓦坯子,不時(shí)望望木只江對岸被太陽烤得灼眼發(fā)燙的青石板路,心急火燎地等著去十里外的梨花鎮(zhèn)趕集的奶奶回家。正在煮飯的二姑姑聽到院壩里一陣僻哩叭喇的聲響,出來一看,爺爺做好的干瓦坯子垮塌了一大半。那是爺爺辛苦了三十多個日日夜夜的結(jié)果。二姑姑對著那些碎瓦片兒么哇兒哪地哭,爺爺也驚得像木人兒。
“操他先人,要死人啦!”爺爺跳起腳來喊,扯起長腔罵,也不知是在罵誰。
問題就出在爺爺罵的那句話上。這天真的死了人,正是我那可憐的奶奶。
奶奶比爺爺小十歲,那年正好二十八歲。人長得水靈,挺討人喜歡,這在遠(yuǎn)鄉(xiāng)近鄰,哪個不知,誰人不曉?
那天中午,奶奶趕場回來,一步一步走過石板路,走上小木船,自個兒劃船過江,嘴里唱起自個兒編的山歌——紅頭繩,長又長,扎在我幺女的腦殼上;紅麻糖,味道長,買回去給我幺兒嘗。……
船至河心。突然,晴天霹雷,繼而天氣陰沉下來。轉(zhuǎn)眼間,狂風(fēng)大作,電閃雷鳴,暴雨傾盆,沙石俱下,如萬馬奔騰。木只江上游水位猛漲,驚濤狂瀾似竹筒滾坡,洪水夾雜著泥沙、樹木、人畜,轟然作響,像一只饑餓的猛虎,直奔下游而來。
“發(fā)大水啦——”木只江兩岸的人們,牽豬趕羊,呼兒喚女,驚恐萬狀。
這暴洪百年不遇,偏被奶奶遇上了。
結(jié)果呢?奶奶、小木船、紅頭繩、紅麻糖以及奶奶美妙動人的歌聲,傾刻間便消失在木只江的驚濤駭浪之中。
……
那是民國十年,我四歲。父親擦擦老淚說。
(三)
爺爺病了七七四十九天,他是被氣病的。他和奶奶舒舒展展的恩愛日子被暴洪無情地砸得粉碎,能不慪氣?從那個傷心的日子開始,爺爺變得擊里古怪。早上,他總要沿河岸閑逛一陣,站在木只江邊大聲吆喝:喲嗬——。仿佛要喊醒沉睡的奶奶。白天,爺爺閉窯不做瓦坯子了,提著酒葫蘆,看木只江揚(yáng)波東近,看小木屋上常青藤瘋瘋地長。傍晚,爺爺孤寂一人,呆望夕陽流著血淚親吻山崗作最后的辭別……
莫非爺爺瘋了?
給奶奶燒“大七”那天,爺爺當(dāng)著全村鄉(xiāng)親,從他和奶奶睡的那張木床底下紅苕坑里抱出一個木匣子。打開來一看,滿是白花花的洋錠。爺爺抓起來掂一掂,默默地挨個兒一個個發(fā)。鄉(xiāng)親們舉起抖動的手,不敢去接,那可是爺爺半輩子的血汗錢呵!爺爺火了,又扯起長腔罵:“誰讓你們白拿銀子?我要讓大伙替我辦一件事,一件了不起的大事?!?/p>
爺爺在他的兄弟中排行第八,木只江兩岸眾鄉(xiāng)親都稱他“八爺”,他俠肝義膽,扶困濟(jì)貧,為朋友兩肋插刀。他一聲斷喝,能讓游云止步,放個響屁,能讓木只江倒流。聽說“八爺”要干大事,怎能袖手不管。于是,鄉(xiāng)親們眾口一詞:“八爺,我們干!我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爺爺望著奶奶的遺像,哽咽著說:“你們八娘命薄福淺,被狗日的洪水要了命,要是有座橋……”。
“橋?!”
“對,橋,我要修座橋!”
“橋——”爺爺咬牙切齒,向著木只江扯肝撕肺地吼,像是在為奶奶招魂。
爺爺找來天仙擇了時(shí),找來地仙看了地,找來工匠畫了圖。然后殺雞宰羊,祭祖盟誓。那陣勢,就像臨陣的將軍豪放悲壯,視死如歸。
九九八十一天以后,一道美麗的彩虹在木只江上橫空出世。
完工的那天,爺爺說,這橋是為你們這些后生修的,也是為你們的奶奶修的,就叫“奶奶橋”吧。
爺爺在修橋時(shí)如何經(jīng)歷九九八十一難,父親只是輕描淡寫,講得極少。提到奶奶橋,父親說,你爺爺是在尋找你奶奶的影子哩。
(四)
后來呢?
“后來,日本鬼子闖進(jìn)我們世代居住的木只江流域,在對岸燒殺搶掠,大造罪孽。那天清晨,鬼子上橋了,直向?qū)Π稉鋪?。爺爺不說一句話,猛然沖進(jìn)屋,抱出一袋冒著火苗的東西,奔向奶奶橋……一聲巨響,大橋轟然中開,鬼子消失在猩紅猩紅的木只江急流里。爺爺再沒有回來……”父親陷入沉思。
父親和母親清點(diǎn)爺爺?shù)倪z物時(shí),在爺爺老床下紅苕坑里找到一個他二十年前曾展示過的木匣子。那里有幾扎汗?jié)n漬的銀票和一封傳給父親的信。臘生兒:
你爸這一輩子苦哇,就像苦瓜那樣苦。你媽被洪水要了命,我活著有啥想頭呢?但我還是活了下來。為啥呢?就為你們,為奶奶橋。奶奶橋就是你們的爸,就是你們的媽你們知道嗎?這些年來,我在奶奶橋上不知度量過多少次,不知灑下多少淚。每當(dāng)夜深人靜,我站在奶奶橋上,撫摸著橋頭的石獅石龍失聲痛哭,面對猛浪苦奔的木只江輕輕呼喚著你媽媽的名字……
奶奶橋是你媽媽的化身,它永遠(yuǎn)屬于我。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要保護(hù)她,愛托她,如果有人要搶占她,我寧愿將她同我一起毀滅。
臘生兒,爸這一輩子只求你一件事,看管好奶奶橋!
另,木匣里有八萬八仟零陸拾捌塊陸角捌分錢,全部用于維修奶奶橋。如不夠,就請兒補(bǔ)貼點(diǎn)吧。父:鄭國安字民國二十八年六月二十八日
父親不忘爺爺遺訓(xùn),抱著那個沉重的木匣子,帶著母親走上逃亡之路。學(xué)藝跑馬,闖蕩江湖,硬是掙回一筆錢,于民國三十六年六月修復(fù)了奶奶橋。
我漫步在奶奶橋上,任木只江的清風(fēng)拂過我的面龐。耳邊仿佛響起暴洪恐怖的吼叫,仿佛聽見大半個世紀(jì)前奶奶橋上那聲震撼人心的巨響,仿佛聽見奶奶當(dāng)年悠揚(yáng)婉轉(zhuǎn)的歌聲……
長長的,父親的雪白的山羊胡在風(fēng)中瀟灑地飄動。而木只江依舊流淌,奶奶橋依舊矗立,小木屋依舊默默無語…
呵,奶奶橋是一道彩虹,一種化身,一種精神。
呵,奶奶橋是一個警句,一個比喻,一個象征。
父親像是從地層深處傳來的聲音——
你爺爺,一個木只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