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韻

陸穎墨

礁盤其實是個小島，白白的珊瑚礁冒出海面聚成一堆兒，像一片白云在天邊浮著。沒水，沒樹，沒草，甚至沒土，就駐著一幫子海軍陸戰(zhàn)隊的兵。

將軍上島時正是這兒最涼快的時候，也就是攝氏四十來度吧。沒法子，誰叫這兒離赤道近呢?也算是一種近水樓臺吧。將軍不怕熱，當年收復礁盤那一仗，他在這里負過傷，那時他也就是和這幫兵一般大，嘴上剛冒出胡茬茬。那次他腿上讓彈片擦劃了一下，鮮紅的血灑在雪白的珊瑚礁上，在將軍的記憶里構(gòu)成了一幅難忘的圖畫。那點傷，本不是大事，可就因為天熱，傷口感染了，差點要了他的命。后來，因為補給上的困難，礁盤上一度沒有駐兵，直到去年。

礁盤不到一個足球場大，轉(zhuǎn)一圈也用不了十分鐘，所以，到第五分鐘時，將軍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

“那礁堡南邊是什么東西，搞得那么神秘。是暗堡?”將軍說著就走了過去，才看清用珊瑚礁圍成一圈，上面用油布遮擋著。掀開油布一角，竟露出一片綠綠的菜地。

將軍不由一愣，他知道，在這個地方，植物是無法生長的。因為主要吃罐頭，缺蔬菜，不少戰(zhàn)士一上島，很快就牙根發(fā)爛，滿嘴起泡。從大陸上運來的蔬菜，還沒上島，就要爛掉一大半。即使有幸存的，葉類菜過不了兩天，瓜果類最長也熬不過一個星期。其他時間，最好的就是酸菜罐頭了。看著眼前，一片片綠葉亮晶晶的，將軍真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夢:“這是怎么弄出來的?”

守備隊長說，他們搞了人造地。

將軍說:“我當然知道是人造地，問題是這土是怎么來的，菜又是怎么長起來的?”

隊長說，他是北方人，從大棚養(yǎng)菜得出啟示，也搞了這個帆布篷，北方大棚是為防冬，這個篷卻是防曬。這些土，都是戰(zhàn)士們從老家一口袋一口袋背來的。

“都從老家?”將軍一時納悶，“就近的海島上有土，不也行么?”

“是呀，可戰(zhàn)士們愿意從家鄉(xiāng)背，連菜種也是從老家?guī)淼?。您看，不少北方的菜在這里都活了?！?/p>

將軍彎腰細看:好家伙，小小一塊菜地，光小白菜秧子就有好幾種。

將軍航海多年，方位感很強，看天看地就能分出東南西北。他馬上明白為什么這菜地要放在礁堡樓的南面:礁盤在南海里太遠，太陽不在東方升起，而是從北方朝這邊射著。選這個地方種菜，才能正面擋住紫外線強照的。

“晚飯后，我們就可以把帆布都掀開，讓你看看菜地的全部?！标犻L自豪而又詭秘地一笑。

將軍的眼光抓住了這一笑，心想:小東西，還有什么瞞著我呢。就說:“好，我就在晚飯后來看?！?/p>

同行的秘書著急了:“首長，不是定了趕回艦上吃晚飯的么?”

將軍當然不會忘。還是他自己定下的規(guī)矩，在這一海域，為了減輕島礁上的負擔，吃住必須返回軍艦。但現(xiàn)在，他對隨行人員說:“你們乘小船返回，我在島上不光吃晚飯，還要吃明天的早飯?！?/p>

都吃驚。秘書馬上問隊長:“晚上島上吃什么?”

將軍白他一眼:“吃什么?戰(zhàn)士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秘書更急了:“您的血壓和血脂……”

將軍揮揮手:“就這么定了。”問隊長，“歡迎不歡迎?”

隊長很矛盾，不太情愿的樣子:“歡迎是歡迎，可您的身體……”

將軍又問圍過來的戰(zhàn)士們:“你們歡迎嗎?”

“歡迎!”

將軍點點頭。他要住下來，可不是因為守備隊長的那一笑。他是想，要是這種種菜法子真能推廣鋪開，那對這一帶的守島守礁部隊作用可太大了。往往這種看上去的小問題，直接關系到部隊的戰(zhàn)斗力。

小艇終于走了。晚飯時，隊長陪將軍來到隊部，辦公桌子上擺了好幾個盤子，有罐頭，也有幾種鮮魚。將軍知道這兒的魚不稀奇，也就沒說什么，坐下來拿起了筷子。

就在這時，炊事員端來一個盤子，將軍一看，臉色馬上變了。

那是一盤小白菜。

“這是誰的主意?”

隊長不知說什么好:“大家的……”

“大家的?哼!”將軍重重地放下筷子，起身，“我說和戰(zhàn)士們一起吃，你勸我說我去了他們會拘束，我就聽了你的?，F(xiàn)在倒好!我問你，戰(zhàn)士們有蔬菜吃嗎?”

“一個星期吃一次?！标犻L聲音小了。

“我問的是今天。走，去看他們吃什么!”

隊長急了:“首長，你別去了，這盤菜您一定要吃下去，要不，您會后悔的?！?/p>

將軍一愣，不知隊長說的什么意思。

隊長想了想，對將軍說:“您等一下?！彼芰顺鋈?。過一會兒，他又跑了回來，指著窗外:“首長您看?！?/p>

將軍順著看去——

那一片帆布棚已經(jīng)翻開，露出了一大塊菜地，那綠油油的一片，竟構(gòu)成了一幅中國地圖。

將軍在心里一陣沉吟，凝視著那片綠色。

“全國的省份，有一大半有土在這里。島上的戰(zhàn)士知道您身體不大好，又上了年紀，一致要求務必讓你能吃上蔬菜。他們每人從自己家鄉(xiāng)的土上摘下一根自己家鄉(xiāng)的菜，就湊成了這一小盤……大家不是把你看成首長，而是一個長輩。”隊長在邊上喃喃地說。

將軍只覺得鼻子有些發(fā)酸，就別過臉來，剛好看見那盤青菜。他怔了一下，走過去端起來，大步走了出去。

飯?zhí)美?，?zhàn)士們正在吃飯，見將軍進來，都停住了筷子。將軍看了看他們桌子上的罐頭，喉嚨哽了一下，說:“同志們……”停了一下，又說，“孩子們，我給大家分菜，每人一筷子?！?/p>

戰(zhàn)士們怕燙似地馬上躲遠。將軍沒有追過去，也知道自己沒法追，從戰(zhàn)士們閃開的敏捷中，他看到了陸戰(zhàn)隊高強的軍事功底。他站在原地，一時不知怎么辦才好。

終于，他眼睛一亮，看到了飯桌邊上的一桶湯。他走過去，順手把手中的菜倒進湯里，而后拿起湯勺，在桶里攪了幾下。

這一切在幾秒鐘里完成，將軍的動作也可以說是敏捷?，F(xiàn)在，他舀起一勺湯。

沒有人招呼，戰(zhàn)士們自覺地圍了過來。一勺一勺的菜湯舀到了戰(zhàn)士們的碗里。將軍看到不少人的眼角有些晶亮，自己的鼻子又開始發(fā)起酸來，本來想說些什么，腦子亂了，就張了張嘴……

清晨，將軍離開了礁盤。駛出海面好遠，他忽然讓快艇又繞回到礁盤的南邊。這時，他看到那片雄雞形的綠色上面，一輪鮮紅的太陽正在升起。

他向著太陽，向著那片綠色，也向著礁盤，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趙峰摘自《解放軍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