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墨
依普通人眼光來看,葛優(yōu)外形之不盡人意之處實在是太多了。無論是那副瘦弱的離偉男相去甚遠的小身板,那顆雖然智慧但未見得能受到中國女性青睞的禿腦門子,那雙有時特誠懇、特善良、特小心翼翼、特唯唯諾諾,有時又特狡黠、特陰險、特壞的牛眼睛,都是造物主有意與之作對,曲意捏造、作弄戲耍的結果。
比之葛優(yōu)的外形,他的內在之“劣”,一般人難以發(fā)現。而在我這個于葛優(yōu)的無名時代就采訪過他的“老記”來說,卻有所了解。其中最突出的,便是缺乏自信。
葛優(yōu)早先演的都是一些跑龍?zhí)椎男〗巧某鰜碓阢y幕上活動兩分鐘就完了。所以,他很不拿這些小角色當回事。有一陣子;他甚至想,自己總不能老跑龍?zhí)装?,可是,不跑龍?zhí)祝约河帜苎菔裁茨??想到這些,他便想退出他原來所在的全總文工團,換個行當,比如去做個買賣,或者去當個國家公務員什么的。秦始皇帝出巡,年輕的項羽夾雜在草民堆里,卻口出狂言:“彼可取而代也?!边@是何等的自信!相形之下,我們的葛優(yōu)倒是有點兒自卑了。
對能不能當好演員壓根兒就不自信的葛優(yōu),跑起龍?zhí)讈?,當然也沒有什么信心。所以,到了現場,只當是玩票,先就不把自己當什么演員看,演起戲來,連正眼注視對手都有點怵了。
還是講授過“馬尾巴的功能”的資深的葛老爺子看出了兒子的毛病,他語重心長地教誨道:演戲的第一步,就是學會用自己的眼神與對手交流。還有,萬丈高樓平地起,當明星要從跑龍?zhí)组_始。別小看一個小角色,其實他比主角還難演。主角可以通過一次又一次在劇中反復出現來給觀眾加深印象,人物的性格也可以通過不斷刻畫漸次達到豐滿。而小角色只幾分鐘,在觀眾面前晃一晃就過去了,如果這幾分鐘的晃一晃能讓觀眾記住你,那就是功夫,是只有大師才能做到的。
葛優(yōu)瞪大眼睛看著父親,他第一次明白了龍?zhí)字诖髱熤g居然還有某種必然的聯(lián)系。于是,他慢慢改變了跑龍?zhí)讜r的心態(tài)。以前他覺得自卑,覺得比別人矮一等?,F在,他覺得這也是正經演戲,演好了一樣是大師級的。就這樣,有大師在葛優(yōu)心中蹲點,他的目光就不再散漫,一扇通往心靈的窗戶終于在觀眾面前遲遲疑疑地打開了。
盡管如此,他的不自信還是時不時要流露出來。直到日后成了大明星,有了令人眩目的明星光暈作遮掩,他才覺得自己本就是當明星的料。他是由成功撐起自信的。
葛優(yōu)另外一“劣”,便是不善于言辭。還是在好多年以前,我曾經與葛優(yōu)下過幾盤圍棋。結果,都是以他敗北告終。前兩盤棋輸的時候,葛優(yōu)還頗有涵養(yǎng),摸摸腦門子,說聲再來,把棋掃到一邊,就捏著棋子重新碼子。等到第三盤下至中盤,我說聲叫吃,隨手就去提他那一大塊棋子。這時,葛優(yōu)終于忍不住急了,瞪大眼睛,叫道:別別,怎么,怎么就這樣吃了。說話的語調,竟有些結巴了。
前年在廣州,葛優(yōu)參加金雞百花電影節(jié)。那時,他正演完張藝謀新片《活著》而被廣為關注,所以,一在花園酒店出現,便被記者包圍。等到簽名照相的熱鬧過后,我便在安靜處叫他。他認出是我,過來與我相見,握了半天手,也只說了一句讓人摸不著四六的話:來了?就不再言語。這就是葛優(yōu)不知是貧乏還是豐富的表達。
葛優(yōu)有一句“名言”:“我知道我很傻?!边@是破釋他成功的密碼。
俗語說:“人貴有自知之明”。放眼我們的演藝界,目及之處,無不自詡、標榜自己是天底下“最好的演員”,誰又會說“我很傻”呢?而恰恰葛優(yōu)說了,說得鄭重其事、嚴肅誠懇,跟真的似的。這是一種自嘲、戲謔、反諷、幽默,還是真正的自知之明?
真傻子是不會說自己傻的,就像真醉漢不會說自己喝醉了一樣。唯其真正對自我有深入了解的聰明人才會發(fā)現自己的傻,才會對“傻”作出相應的改造和修正,才會用聰明來把握“傻”,使之成為有益于自己人生和事業(yè)的東西。聰明,在它不僅僅知道聰明,同時還知道“傻”的時候,便上升成了智慧。
葛優(yōu)言“傻”,是把“傻”作為對自己表演的定位?!吧怠贝碇陀谟^眾的智力水平,是觀眾取笑的對象,這表現在銀屏上,就只能是黑色幽默或者灰色幽默的風格。這樣的風格,使得葛優(yōu)不適合演板正的正面人物,也不適合扮演陳佩斯那樣夸張得跟鬧劇一樣的形象。因為葛優(yōu)獨特的“傻”,“傻”得還有點可愛,他可以演平易近人的小人物、普通人;因為他“傻”得還有些兇險和狡猾,他可以演一些讓人覺得可憎可惡而到頭來是可笑的壞人;還因為他“傻”得有幾分冷峻的幽默,他可以演滑稽而又可憐兮兮的角色。從葛優(yōu)的演藝實踐來看,《編輯部的故事》《黃河謠》和《秦頌》,分別代表上述的三方面人物類型。
葛優(yōu)對自己“傻”的認識,是對自身“劣”處的自省。唯其外形不好,缺乏自
信,便可以“傻”賣“傻”。“傻”往可愛里走,可以讓觀眾更覺親近;“傻”往滑稽里走,可以活躍戲的氣氛;而“傻”往冷幽默里一走,葛優(yōu)的大腦門子即刻充滿智慧,成為給觀眾帶來歡樂和喜興的一種標識。
于是,葛優(yōu)舉著他那顆不知是真傻還是假傻,反正總能調動人們笑神經的腦門子,走近了觀眾,走進了觀眾。
葛優(yōu)在“我知道我很傻”的自我評估和判斷中,把他自身的所有“劣勢全部轉化成了葛優(yōu)所以成為葛優(yōu)的長處。于是,葛優(yōu)的“傻成了一種個性,成了一種以藝術的眼光來看是美的存在。
這樣,葛優(yōu)就把他自己同所有別的演員同行區(qū)別開來,成了一個銀屏上獨一無二,不可或缺的號。
葛優(yōu)知道他自己很“傻”,是因為他不傻。
葛優(yōu)把自身的“劣”勢轉化成優(yōu)勢,使之成為一種表演個性的最好的例子,便是他在《編輯部的故事》中演的李東寶。這是一個老幼婦孺各行各業(yè)都基本接受認可的角色。一個角色,能讓某個階層,某類性別,某個年齡層次的觀眾認同接受已屬不易,而能達到向李東寶一邊倒的效果,便跟葛優(yōu)表演個性的魅力很有關系。
在《編輯部的故事》中,葛優(yōu)的表演個性魅力,不單單來源于他的“傻”,而是匯聚了積淀在他心理結構中的宏闊的當代北京都市文化。這是他表演個性魅力的支撐點,是他所飾人物吸引觀眾的深層緣由。站在這個文化搭建的舞臺上,葛優(yōu)把文化——人格——個性,融于李東寶一身,使之成為具有一定文化內涵,同時又能使生活在這一文化背景之下的人們,由對文化的認同,進而到對人物的認同和接受的“這一個”。
能夠以當代北京都市文化為依托去展示他自身的表演個性魅力,這是葛優(yōu)的幸運,同時也是他的悲哀。葛優(yōu)假借文化的內力來演戲,他無形中就有了文化的負擔。有了這種負擔,他在演李東寶之類人物時,會如魚得水,活靈活現;而一旦演脫離了這一文化背景的人物,他就要竭力卸去這種負擔。唯其文化內涵已經成了他的標識,他即使要卸去文化負擔,也并非易事。由是,作為演員,他就可能會與規(guī)定情境產生沖突,其結果是使他本來具有的表演個性魅力在具體角色上得不到充分發(fā)揮。我們不妨來看一看《秦頌》里葛優(yōu)演的樂師高漸離。這是一個生活在歷史封塵中的人物,由于曠代久遠,他的文化背景在劇中便只能是虛擬的,不確定的。在這一規(guī)定情境中,葛優(yōu)明顯地被抽象了,他的表演個性魅力失去了特定的文化背景,角色就多了幾分蒼白。所以,孤立地評價這個角色,倒也無可厚非,但比起李東寶來,高漸離有點像玩偶。
再不妨拿葛優(yōu)橫向地與王志文、李保田作比較。
王志文南北交融的文化背景,使他對角色有更廣泛的適應性。所以,他一忽兒在北京演《皇城根兒》《無悔追蹤》,一忽兒到江南演《家丑》《紅粉》,又一忽兒干脆在滬上舞臺上演《歸去來》。當代北京都市文化雖然給王志文留下了烙印,但并沒有完全化作他人格和表演個性的內涵。所以,在《皇城根兒》里,王喜再怎么像北京人,在明眼人眼里,也是演出來的。而李東寶,再怎么不演,他也是明明白白的北京小伙子。特定的文化背景對兩個演員作用的深淺不一,程度不一,這也就造成了對兩個演員表演的不可避免的正面和負面影響。
如果說王志文的文化背景是南北文化的交融的話,李保田的文化背景就是他自己——這跟他的生活經歷和與眾不同的個性有關,值得另寫文章。所以,在《宰相劉羅鍋》里,他無須推卸某種文化背景給他造成的影響,他只要挖掘他自己就是了。比較劉羅鍋和高漸離,前者是開放自我,后者是壓抑自我;開放是因為無所顧忌,我就是角色,角色就是我,壓抑則是怕特定的文化背景從自我中流露出來,造成人物與環(huán)境的不諧和。
至此,葛優(yōu)在顯示出他長處的同時,又一次暴露了他的“劣”處。他以特定的文化背景展示了作為演員的個性魅力,但同時,文化又成了他的拖累。他時不時要把文化帶到他所飾演的角色身上去,這就有可能使角色與環(huán)境產生矛盾;而要褪盡他身上的文化特質,他的個性魅力便會因缺少依傍而或多或少失去一些亮色。
這是擺在葛優(yōu)面前由他的“優(yōu)”和“劣”轉化出來的矛盾。
這里插一段未經證實的笑話。葛優(yōu)開著他的“寶馬”在十字路口闖紅燈,被警察攔住。葛優(yōu)探出腦袋指著緊隨其后的一輛夏利對警察說:找我的經紀人去。于是,經紀人便跟警察交涉,葛優(yōu)的車只好停在十字路口。如果要把它拍成電影,這是一個頗具象征意味的畫面——回去已不可能,那么,向前開,是走他現在的路子;向左拐,是疏離當代北京都市文化,重塑他表演的個性魅力;向右拐,便是繼續(xù)融入原本游刃有余的文化背景中,做一個“文化”演員。
方向盤在葛優(yōu)手里,就看他駛向何方了。
責任編輯:趙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