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迪
經濟大潮來了,帝王們翻身得解放。最先鋒最大膽也最新銳的莫過于歌頌好皇帝。
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并不等于“帝王文化”。我們在大力弘揚傳統(tǒng)文化的同時,不能不警惕——
帝王將相太子王妃正向我們走來
“沒有康熙爺,就沒有我們承德市,他理應受到全體市民的尊敬?!痹谀澄磺俺械率惺虚L的主持下,能工巧匠們塑起了康熙大帝的銅像,并按市長大人的吩咐,將這位“康乾盛世”的開創(chuàng)者置于該市中心廣場。沒多久,新市長上臺,上臺后的重大舉措之一,就是把康熙大帝趕出廣場。新市長的理由同樣不容置疑——“承德是人民的城市,是社會主義的天下,豈容封建帝王在市中心躍馬揚威!”如今,細心的游客們會在避暑山莊的某一角落里發(fā)現(xiàn)這尊被放逐的銅像,當?shù)氐臒嵝娜藭嬖V你康熙大帝的搬遷經歷。
不管我們對此持何看法,帝王將相、太子王妃的確已經成群結隊地走進我們的生活——帝王酒家、仿膳糕點、宮廷補品、后妃秘方、太子禮盒、皇家樂園熙熙而至。歷史小說翻新出奇,從為農民起義領袖樹碑立傳變?yōu)榈弁跸盗校骸独钭猿伞贰缎切遣荨肥チ送盏墓獠?,《玄燁奪宮》(康熙)、《風華初露》(乾?。[滿了書攤?!皩じ膶W”的首創(chuàng)者之一,以《棋王》《孩子王》名世的鐘阿城,時不時地從國外傳出驚世駭俗的論調:中國不應推翻帝制,而應該像日本、英國一樣保留王室。
皇家商品可以不用,歷史小說可以不看,文人的言論可以不聽,可是你不能不看電視。沒有人能夠統(tǒng)計出近5年來電視里播放了多少有關帝王的電視劇——霸王別姬、魏武揮鞭、昭烈托孤、孫權稱帝、李世民奪權、李隆基執(zhí)政、武則天篡唐、努爾哈赤建國、康熙智誅鰲拜、乾隆打架泡妞……從有確切紀年的西周“共和行政”到民國成立,中國的帝王總共有261位,加上他們身邊的將相、大吏、皇后、王妃,這個數(shù)字至少得翻上10倍,光這碗飯就夠影視業(yè)吃到22世紀。
100年來,中國的帝王們一直挨罵,這倒不光是因為慈禧太后的割地賠款、喪權辱國,而實在是“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孫中山語)。民主共和勢不可當,專制皇權已經到了盡頭。
皇權死了,游魂尚在。民初有袁世凱,民中有蔣介石,總統(tǒng)、委員長、主席名號不同,但多少都有些帝王的脾氣。因此,盡管龍椅進了博物館,小民百姓仍不能議論皇帝。30年代初,《新生》周刊的主編杜重遠寫了一篇《閑話皇帝》,雖說的是洋皇帝,但他還是進了大牢,《新生》也就此死去。
又過了30年,原北京市副市長、明史專家吳晗寫了《海瑞罷官》,立即“全黨共誅之,全民共討之”,不但罷了官,連身家性命也一起罷了。
山不轉水轉,又過了30年,經濟大潮來了,帝王們翻身得解放,迎來了百年不遇的春天——既有人罵,也有人捧;既可以正說,又搞活了市場,有助于旅游……花樣之多,益處之大,帝王們也未曾料到。就現(xiàn)已開發(fā)出來的“思想資源”來說,最先鋒最大膽也最新銳的莫過于歌頌好皇帝。但皇帝的好壞關乎時事和人品,卻與皇權無干。換言之,天下只有好皇帝,卻無好皇權。
敢為帝王唱贊歌
為好帝王唱贊歌,甚至想當皇帝、皇后的人古來有之,最近一次是在70年代。那時盛行“評法批儒”,作為法家的杰出代表,秦始皇、曹操、武則天很風光了一陣子?!拔鋭t天做皇帝,上表擁戴的就六萬多人?!薄ⅰ八且晃桓易龈覟榈母镄抡渭摇保ā侗贝髮W報》1974年2月4期梁效《有作為的女政治家》)。聽說一個14歲的孩子在陜西咸陽狼家溝撿到了劉邦的老婆呂后用的“皇后玉璽”,江青欣喜若狂,急忙叫人送到北京,仿佛有了它就可以重圓現(xiàn)代女皇夢。如果說,20年前的那場鬧劇是封建專制的碩果,那么今天的歌功頌德則是“重認祖宗”的產物。
“重認”之最,恐怕要算電視劇《康熙大帝(玄燁奪宮)》,還記得劉歡那充滿深情的歌唱嗎——
“龍種小、精靈,天生就聰明。八歲就登基,十六就親政。龍子龍孫龍傳人,康熙他真行??滴跏⑹浪麆?chuàng)立,朱筆一點寫
忠誠。龍種小機靈,微服訪街亭。寸心曉冷暖,慧眼識陰晴。民間饑苦他全知,百姓涂炭他心疼,皇子皇孫皇后代,懲惡揚善顯英明?!?/p>
這首主題歌,無以名之,稱之為“好皇帝頌”可也。頌揚派會說:我們是為歷史真實說話—一康熙難道不值得歌頌嗎?他開辟了康乾盛世,擴大中國疆土,緩和了民族矛盾……此話不假,遺憾的是,在歌頌之前,首先得弄清專制皇權的性質——好皇帝與百姓之間能否建立魚水深情。
“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這是“文革”時的一副對聯(lián)。“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這是30年前毛澤東的話。諺曰:二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可誰能想到,世道變得如此神速,人心一下子“西”到如此地步——荼毒良知、殺人無數(shù)的“血統(tǒng)論”和“先驗論”同時復活。
“重認祖宗”是為了改換門庭,改換門庭是為了臉上有光?!拔覀兿惹啊饶銈冮煻嗔耍闼闶裁礀|西!”這是阿Q常掛在嘴邊的話?!懊绹闶裁矗课覀兪侨说臅r候,他們還是猴子呢!”這是王起明在紐約時的豪言。歌頌好皇帝的精神動力,常常來自于與西方對比后所產生的民族情緒——別以為只能你們有凱撒大帝、亞瑟王、伊凡三世、拿破侖、斯特凡大公、伊麗莎白……我們也有!民族感情發(fā)作,帝王遂成寶貝;熱血一旦沸騰,頭腦難免發(fā)昏?!盎首踊蕦O皇后代”、“龍子龍孫龍傳人”,頌歌一曲,心香數(shù)瓣獻上的同時,玉牒重寫,家譜另造的工程亦剪彩動工。陳勝吳廣綠林赤眉黃巢李密洪秀全……農民造反英雄們歆享的香火搬到了漢墓東陵。
人窮志短,馬瘦毛長。窮人沒什么可吹,“重認祖宗”之后情況大大不同——五千年文明,八百年興周,四百年旺漢,三百年盛唐,男皇女皇,老皇小皇,261位皇帝,煌煌哉,伙伙哉——別看我們現(xiàn)在窮,過去闊得很呢!
20多年前,世道是越窮越革命,人心朝著工農兵。出身赤貧,祖宗三代扛長工,爺爺奶奶要過飯,家無隔夜糧,全家一套破衣裳,等等等等,成了光榮,成了美德,成了時代頒發(fā)的金書鐵券。到如今,誰發(fā)財誰光榮,誰受窮誰狗熊。日進千金,夜銷萬元,大款斗富,小款吃醋,窮人自嘆弗如。價值觀來了個拿大頂:“欠債還錢,合理合法,楊白勞不還錢罪有應得。”某些大學生如是說?;钊顺X看,活人眼中的死人也要以錢來衡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碧煜轮锒細w皇帝老兒,選祖宗,帝王自然是首選。一位英國朋友問我:ISprole—tariat'sforefatheremperors(無產階級的祖宗是皇帝嗎)?我只能說:Sorry,Idon'tknow.
弘揚傳統(tǒng)文化生出來的怪胎
說不知道是搪塞,實在是因為用英語說不清,怎么才能讓這位略知一二的“漢學家”明白,“重認祖宗”是弘揚傳統(tǒng)文化生出來的怪胎?怎么才能說清這塊遮羞布下,封建專制的病毒在拼命復制——裙帶關系、關系網、一言堂、大修陰宅、大辦喪事、長官意志……張中行老先生批評《唐明皇》“污染看客的意識”,《康熙大帝》一類的東西已經不是污染而是毒化。它是一面鏡子,映照出思想混亂、價值失衡的現(xiàn)實,映照出現(xiàn)代化下面隱藏著的前現(xiàn)代的愚昧和猙獰。
重認祖宗,改換門庭,掩蓋貧苦低賤的事情,古已有之——
陳勝躬耕隴上時,對同伴們說:“茍富貴,毋相忘?!钡鹊疆斄岁愅?,窮朋友來看他,“言陳王故情”——揭了他當年受窮的短,于是腦袋搬了家,嚇得“諸陳王故人皆自引去”(《史記·陳涉世家》)。沒多久,陳勝的車夫莊賈替那些不知輕重的冤鬼報了仇—一將陳勝的腦袋獻給了秦二世。
朱元璋祖父兩代佃農,家窮沒飯吃,當了游方僧。剛剛做上大明皇帝的龍椅,就想方設法與宋代名儒朱熹攀親。為了掩蓋自己的貧窮史和造反經歷,朱元璋定了諸多禁忌——“光”、“禿”、“僧”、“生”、“賊”,甚至與“賊”相近的“則”都不能說不能寫,許多臣民莫名其妙中就成了刀下鬼(吳晗《朱元璋傳》)。
“一闊臉就變,所砍頭漸多?!保斞福└桧灮蕶嗟娜藗儾坏腥淳虐荨⒆苑Q“奴才該死”和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勇氣,還要時刻準備為皇帝獻上自己以至九族的頭顱。
70年前,魯迅有言:“任憑你愛排場的學者們怎樣鋪張,修史時候設些什么‘漢族發(fā)祥時代、‘漢族發(fā)達時代、‘漢族中興時代的好題目,好意誠然可感的,但措辭太繞彎子了。有更直截了當?shù)恼f法在這里——一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二、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
時代不同了,心思卻一樣,想做奴隸的人們,可曾記得我們的《國際歌》:“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