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漠
我去司訓連學開車的地方在天山腳下。司訓連真算得上是第二個新兵連。從各個營盤調(diào)來學開車的,都剃了光頭,夏天里毒辣辣的太陽直射下來,曬在白光光的頭上,就像高瓦數(shù)的燈泡。除了訓練時我們可以到戈壁上吐吐氣,平時都是呆在四面高墻的院子里,管理蠻嚴格的。
我分的那個班班長是陜西人,一臉胡子,面慈心善。他人極好,在車下常和我們有說有笑,當了十幾年兵還打打鬧鬧、吹牛皮侃大山從不擺架子。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常吹故鄉(xiāng)寧強的火柴如何好,像個推銷員。他不抽我們的煙不讓我們?yōu)樗匆路B被子,倒是他發(fā)了工資,除了給老婆寄一點去,有了結余還買幾個涼菜回來跟我們一起打牙祭。
其他班的人都說:“你們班長真好!”班長是好,可有一點,一旦上了車,他的臉就變成了關公。有時,我們心慌出點小閃失,他就像一頭發(fā)怒的獅子大吼大叫,甚至急了還在我們頭上來一下子。我初學開車時膽小,眼又有些近視,開起車來扭扭捏捏的,從不敢加油門,因而車速掌握不好。班長為此沒少批評我,弄得我好長一段時間一上駕駛座心里就發(fā)毛。我的師弟小唐有幾次熄了火,結果班長讓他扛著搖把跟在車后走回來。那段時間我們都有些厭學,有人開始恨班長。
終于熬到了公路駕駛。我們想,這一關過去就畢業(yè)了。沒想到我們在戈壁上開習慣了,一上公路就畫弧線,車搖搖擺擺的像喝醉了酒。那天,過一個維族村莊,我老早就盯住了路邊有個老太太趕著一輛毛驢車,便向左一把方向盤準備超過去,沒料快接近時前面來了一臺車,我想加一腳油就沖過去了,就在足下用力時,班長在旁一腳踩死了制動,車也熄了火。班長臉上風云突變,吼道:“人命關天,你不想讓人家活了不是?”那神態(tài)像是要吃掉我似的。我有些慌,也有些氣,就連忙下去搖車。車起動了,卻也被同伴們拉下了老遠。班長余怒未消,又吼道:“加油!加油!”我平素一聽加油頭皮就發(fā)麻,車速一快心就浮得直打顫,所以聽了班長的口令也沒怎么加油。也許那天班長的心情本來不好,他用腳在我的腳上狠狠蹬了一下,車一抖飛也似地沖了起來。但班長的腳一拿開我就減輕了油門踏板上的壓力,車速又慢了。班長火起,拿起啟子在我頭上猛地擊了一下道:“加油!聽到?jīng)]有?”這一擊把我的淚水都擊了出來。我那時的自尊心太強了,當即決定也整一整班長。于是,我掛到最高檔位,把油門一下踩到底。車像箭一般沖了出去,達到了最高車速??粗嚅L鐵面無情的樣子,學車的所有委屈霎時都涌上了心頭,我一咬牙,猛踩一腳制動,車難過地叫了一聲打了個橫擺,熄火了。班長沒料到我會出此下招來報復他,一頭撞在了駕駛室頂,頭上迅速起了一個大血包。他氣憤地轉過身來朝我舉起了拳頭,我忙打開車門準備下車。就在這時,我的屁股上挨了他狠狠的一腳,我一下跌在公路
上,打了個滾滑到路基下。我聽到他吼了聲:“給我滾蛋!”車便開走了。我一摸手上有血,身上發(fā)痛,就倒在戈壁灘上一邊恨一邊流淚。躺了一會,我心一橫,決計不回去,嚇一嚇他。
直到半夜,我才看到有燈光射過來,接著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那夜風很大,我躺著一動不動,懶得答應他們。找到我時,班長沒說話,其他幾個戰(zhàn)友也沒說話。僵持了一段時間,班長說:“上車吧?!蔽覜]理。班長火了:“你想怎樣?”我說:“我不學開車了?!卑嚅L揚了揚手又放了下去,半天才說:“我以為我的脾氣大,你的脾氣比我還大!就算我錯了,我也是為你好。車輪一動,人命關天的,我不要求嚴格些,讓你將來去罵我?你小子要有感情,就給我回去!”說完,班長上了車,其他幾個戰(zhàn)友也把我架上了車。不知為啥,一上車我們忽然就哈哈大笑了起來。班長說:“我學開車也是這樣過來的,帶了許多徒弟也這脾氣,但沒誰有你自尊心這么強。也許我的方法還真得改呢!”我一聽,鼻子發(fā)酸,連忙向班長道歉,說我錯了。
從那以后,班長果然再不罵我們,也不再用小動作嚇我們,我們有什么缺點他就耐心地指出來,所以大家都學得非???。后來我下了連,多次開車上昆侖山??忌宪娦:螅幸淮斡柧汃{車翻越太行山,教員說:“你開車不錯嘛!”我笑著說:“是我的班長給訓出來的!”
班長轉業(yè)回了老家,今年夏天給我來了一封信,說陜南的夏天涼爽,邀我到他那兒去度暑假,信末還說:“轉業(yè)之后我才更留戀軍營中那13年的生活,更加想念你們,我多后悔當初踢你那一腳?。 蔽铱春?,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說真的,現(xiàn)在想起班長踢我的那一腳,我覺得很親,很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