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貴 孫杰
犧牲情結
好人在我的頭頂上照射出一片璀璨的星光,本以為它會愛撫我。但飛揚、閃爍的印刷品、電磁波卻不停地向我傳導著犧牲者彎曲的倒影。他們高懸在鍍金的天空中,好像是供我流淚,供我窺視:好人的最后命運。
星星的碎片——我用這些碎片建造一個世界
一位名叫郗貴的青年來信聲稱他特別喜歡中央電視臺的“焦點訪談”節(jié)目,每天必看。他希望編輯部幫他創(chuàng)造個機會和電視臺的記者談談。我們把他的信轉給了“焦點訪談”攝制組的孫杰。以下是他們的筆談。
郗貴:
我愛看電視,更愛看“焦點訪談”。但我卻不喜歡英雄和模范人物的報道。我知道他們都是好人,是國家要樹立的榜樣。但我總覺得他們在天上,我在地上,沒法學。最重要的是,所有英雄都得死,所有模范都得拋家舍業(yè)、積勞成疾。每次看到這樣的報道我就想,難道父母把我們生下來就是為了送我們?nèi)奚??好幾次,全家人一起觀看這類報道時,媽媽總是一邊表示對歹徒的憤恨,一邊又囑咐我:“以后遇見這種事可要躲遠點呀,那些亡命徒都是刀下無情的?!?/p>
還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剛開始看到那些“拐賣婦女兒童”的報道,很震驚,對拐賣罪犯恨之入骨;還有楊小霞那一類得病沒錢治的;或者是窮孩子念不上書的事,我也會跟著傷心落淚,有時還愿意掏出不多的工資獻點微薄之力??墒呛髞?,到處都是這些東西,一打開電視就能看到有人哭,有人死,我的感情就不同了。有一次電視里好像在播英模報告會實況,鏡頭上的一個聽眾正流著眼淚、擦著鼻子。我噗哧一笑,扭頭對媽媽說:“您瞧,她至于哭成那樣嘛?”媽媽瞪了我一眼:“從前你不是也這樣?”是呀,可我現(xiàn)在為什么不了?從什么時候起我變得這么不容易被感動,是什么使我的良心長起了厚厚的繭子?
前一段焦點訪談里有個節(jié)目叫“走近好人”,挺好的,應該多報道這些平凡的好人,讓他們光彩光彩??墒强吹胶髞恚矣植幻靼琢?,我對好人的敬意被他們悲苦的命運、清貧的生活打得稀里嘩啦;他們的光彩也暗淡起來。特別是哈爾濱齒輪廠的水暖工于哥,真是個地地道道、助人為樂的好心人,他為別人做了那么多好事,可他自己呢?他的清瘦臘黃的面容、單薄矮小的身影,使我無法想像他個人生活的陽光究竟在那里。他在大年初二的風雪之夜死在下水道里的情景讓我心寒,那些被他幫助過的人們善待他的唯一方式難道就是在他累死之后說些好話、流點眼淚?他們站在一旁指指劃劃的樣子好像在說;“哎,于哥死了,這些臟兮兮的活可就沒人干了啊?!?/p>
說心里話,如果好人是這個樣子,我真的害怕當好人。我現(xiàn)在只想做歌詞里唱的那種人:“我不是好人說的那種壞人,也不是壞人說的那種好人?!?/p>
孫杰:
我也是在“做好人”的教育下長大的。但是當我受命奔赴“走近好人”節(jié)目的采訪途中時,還是沒整明白到底什么樣的人才是好人。我們該宣傳什么樣的
好人。
郗貴說得對,對好人不該有太多的道德苛求。不管好人做了多少驚天動地的事,他首先是個要吃要喝要睡,有七情六欲的人。其實做好人并不難,并不都要去犧牲,要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亂七八糟。售貨員一個燦爛的微笑,辦事員一句熱情的問候,足以令人激動興奮,回味良久。出租車司機交還拾得物,醫(yī)院大夫奮力挽救危重病人,母親不畏強暴地保護自己的孩子都可以成為報紙上的好人好事。
好人就是平常人:平凡人,平凡事。
好人不是偉人:偉績殊業(yè),驚天動地。
“焦點訪談”“走近好人”系列節(jié)目關注的就是這樣的好人。福州的那個溫醫(yī)生的追悼會是按常規(guī)安排的,誰知參加悼念的人數(shù)卻超過計劃的十幾倍。由此才挖掘出了他生前做過的好事。而溫醫(yī)生的事跡,大多沒有超過他的本職工作,只不過他所做的,更接近于職業(yè)道德的要求。說到那個于哥,接觸過他的人無不動容。但細究起來,也不過是位愛管“閑事”的熱心人。助人是每個人生命中都會有的一份愉悅。
我和同事們是非常平和地完成這組節(jié)目的,甚至連被采訪人也沒有很濃的激情,倒是節(jié)目播出后的社會反映讓我始料未及,頗不平靜。
我們也收到很多觀眾來信,這些信可以成為道德的民意測驗,我讀它們時也有種很異樣的滋味,一個人不過是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卻獲得了社會那么多的贊揚,被新聞界炒來炒去,說不清令人興奮?還是使人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