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問高國強：一個普通工人的崗位價值觀

劉朱嬰

新華社訊：1996年4月5日上午，全國青年崗位能手活動推進大會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召開，國務院副總理吳邦國出席大會并講話，上海石化股份公司工人高國強作為全國十大杰出青年崗位能手的代表，在大會上向黨和國家領導人介紹了自己的事跡。高國強，男，28歲，上海石化股份公司塑料廠聚丙稀車間一名普通操作工，身高1.68米，體重50.1公斤，最高學歷——技校，父親是一位農民，母親也是一位農民。

首都國際機場13號候機廳。飛往上海的1521航班開始請旅客登機了，高國強扶了扶眼鏡，拎起一個輕飄飄的提兜，向登機門緩緩走去。

“沒給你的愛人和孩子買點什么？”我問。

他微微一笑，搖了搖頭：“沒來得及?！?/p>

談起女兒，他的眼睛有些濕潤，聲音也有些發(fā)抖：“剛滿15個月，叫陳高懿，隨她媽姓，懿，翻字典找出來的，品德美好的意思。”

飛機帶著巨大的轟鳴直插萬米高空。我問高國強：與你同時進廠的伙伴中，不少人想去技術含量高、工作環(huán)境好的“重要崗位”，你卻甘愿留在噪音大、粉塵多、較難發(fā)揮自己的“不重要”崗位，你難道和別人不一樣？

氣勢恢弘的上海金山石化城籠罩在蒙蒙細雨之中。

“1989年初我從技校畢業(yè)分配到這里的時候，正逢30萬噸乙烯工程的建設搞得如火如荼，看到那些密如蛛網的管道、林立的塔罐和控制室里閃個不停的指示燈、熒光屏，我既激動又自豪。我感到，要在這樣一個現代化的大企業(yè)里當好一名工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高國強深情地回憶說。

“聽說當時你的同學中不少人嫌分

配的崗位艱苦而要求換崗，你卻留下來癡心地學技術，為什么？”

“當時誰都有理由想，和擁有8道復雜化學反應的聚合工段相比，我們后序造粒工段的純物理加工明顯單調得多，整套設備被老外按90年代的標準設計成一臺巨大的‘傻瓜機，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自動操作，只需按幾個按鈕，一切就會自動完成。而且工作環(huán)境潮濕、噪音大、粉塵多。細心一點的人還會發(fā)現，全車間5名工程師，4名安排在前工段，后工段只有一個。被分配到‘不重要的崗位是件很沮喪的事情。其時，我也很想到前工段去學幾手‘絕活。但遺憾歸遺憾，我還是留在了后工段。我想，廠里設一個崗位總有它的道理，只要這個崗位有作用，就會有它‘重要的時候?！?/p>

他的推測很快被應驗：設備一次接一次的故障，使前工段辛辛苦苦生產出來的聚丙烯粉料成為一堆堆廢料，后工段成了整個價值數億元的聚丙烯裝置正常生產的“瓶頸”。

“設備的連續(xù)故障使我心虛和害怕，崗位盡管不是自己選擇的，但一旦到這個崗位上，就不能對不起它。這一想法促使我下狠心去學技術。當時，廠里經常有外方專家進進出出，我就跟在他們的后面到裝置現場上上下下地跑，把聽到的和看到的都認真記在小紙條上，連扳閥門的角度也不漏過。時間一長，有的專家煩我了。有一次，一個老外拒絕回答我的提問，不耐煩地轟我。我的自尊受到傷害，臉騰的紅了。忽然，我想起來，這些老外都是我們花錢雇來的，拿了我們的錢，哪有不教的道理？我去請教是理所應當的！顧慮打消后，我理直氣壯地去問。后來，老外們都記住了我這個小個子的中國工人，親熱地稱呼我‘高?！?/p>

就在誰也鬧不清高國強這么做是為什么的時候，他已經脫胎換骨了。

后工段有個“噪音之最”，超過120分貝的轟鳴已在幾位老班長的身上造成永久性的聽力損傷。與噪音相伴的，還有內柵網的頻繁堵塞，使好端端的優(yōu)質塑料成為不值錢的等外品。

“一定是沖孔型的柵網設計不合理，換成#字型的編織網能減少粉料通過時的難度！”高國強說。

一個小青工要改老外90年代水準的先進設計？廠里決定慎重對待，可幾乎每半小時就得停一次車的生產狀況讓誰都看不下去，最后領導終于咬牙下了決心—換！

停車，換網，再開車……往日聲如雷鳴的設備忽然平靜得像雨后的風景，只有輕柔的嗡嗡聲告訴人們機器還在運轉。在以后漫長的時光里，再沒有一粒塑料因為這臺設備而降等賤賣。

成功帶給高國強的不僅僅是幸福感，還有巨大的責任感，他找到了讓自己變得“重要”的辦法：“不管什么崗位，只要我在這個崗位上，崗位上的事就是我的事，是我的事，就要全力干好！”我問高國強的同事：聽說他還有個名字叫“拼命三郎”，還聽說“我來”是他最愛說的一句話，你們有人甚至還擔心他會“干出人命”。憑他瘦弱的身子，這樣于是不是很“傻”？

“阿高現在還有102斤嗎？”我學著工人們對他的稱呼問他的妻子陳紅。

“大概又輕了一點點吧！”

“他最大的毛病是什么？”

“我最討厭的是他的衣服弄得挺齷齪的，再就是他太不注意自己的身體，讓他去看病，他總是忘掉的?！?/p>

“高國強是我們廠里最‘臟的人！”廠長曹涵生說，“有次上級領導到車間檢查工作，作為副工段長的他慌忙向同事借了身干凈的工作服穿上。應付完領導以后，他一轉身又干活去了，直到那個同事打來電話向他討衣服，他才記起來該還給人家。但是晚了，他已經把人家的衣服穿臟了?！?/p>

“他生了胃病要照胃鏡，臨去醫(yī)院前聽說裝置停車了，老習慣，又要去看看，就和我一起搶修設備，結果從早上8點一干就干到下午6點。等他干完活趕到醫(yī)院，醫(yī)生早下班走了?！惫と诵〔苷f。

我問阿高為什么這樣拼命，他只說了句：“在這個崗位上，什么事情都要帶頭做?！边€是工段長賈漢仙講得透：“在都是同齡人、同是技校一屆畢業(yè)的同事間做個‘頭，不在技術上超過他們，他們是不服氣的；不在工作量上超過他們，是沒有威信的。高國強累活臟活搶著干，處處以身示范，為他在后序造粒工段樹立了威信?！?/p>

阿高的同事講了一個故事：

過去，洗衣機的內膽專用料主要依賴進口。1992年下半年，上海石化決心在全國第一家試車生產這種產品。機器開動了，卻接二連三地出現供料螺扦斷裂，每根螺桿價值600元人民幣，讓人心疼啊。不僅于此，每斷一根螺桿，老外設計的“傻瓜機”就會跟著自動連鎖停車，操作人員不得不再來一次全系統開機，而開機時得把未正常運行時機器所產生的無用塑料拉出車間，開機一次，少說得拉出去半噸，這活就夠大家受的。

苦差事自然少不了高國強。連著三

個夜班，連著拉了三夜的廢料，小個子的他一回到宿舍就倒在床上，連腳都沒有力氣洗了。

這么干不行。第三天睡醒后，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起床，而是靜靜地躺在床上，頭腦中一遍遍地模擬螺桿斷裂瞬間機器的運轉情況。突然，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跳了出來：螺桿斷裂并不影響整臺機械的運轉，整臺機械是因為老外設定的自動連鎖而跟著停下來的，只要……

記得當初在調試設備時，細心的他就發(fā)現有一個供料系統的自動／手動切換開關，曾向外方專家請教。哪知外方專家通過翻譯不耐煩地回答他：“你們只要維持自動就可以了！”

能否將供料系統由自動改為手動，在維持機械運轉的同時，排除供料故障，避免螺桿斷裂呢？說干就干。他找來班上的另一個技術好手，細細囑咐一遍。當螺桿再次斷裂時，他在前邊將儀器解除自動連鎖，助手在后邊將供料系統切換到手動操作，機器絲毫不停地運轉起來。

19．8萬元的直接經濟損失避免了，洋規(guī)矩的迷信被打破了。這項建議獲1992年度上海石化總廠合理化建議成果獎，并被寫進聚丙烯裝置的操作規(guī)程中。

廠長曹涵生說：“高國強的聰明之處，就在于他不迷信老外，敢于開發(fā)自己，善于通過干來搞搞明白，在干中想，在想中干，而并非蠻干傻干。他干得越多，搞明白的事情也就越多。他的技術革新看起來很簡單，技術含量也不算高，但為什么別人沒有想到偏偏他想到了呢？”

“干不好工作心不安?！卑⒏哒f，“國家把現代化的大企業(yè)交給了我們，我們應該感到自豪。我常想，老說工人階級是主人，如果連自己的崗位工作都干不好，就沒有資格當主人。現在呼喚職業(yè)道德，我們的職業(yè)道德就是在平凡的崗位上做出成績。敬業(yè)是工人的本色，崗位是工人的根?！蔽覇柛邍鴱姷钠拮樱河腥苏f他為了工作談戀愛時經常失約，還說他對設備比對自己的老婆還好，還說他沒有業(yè)余愛好。高國強是這樣的嗎？

“他失約的事情是常有的，我們第一次見面，他就遲到了半小時！”陳紅說，“不過那不怪他，他的一個同事得了精神病，他已經照顧兩天了，陪那個同事散步，幫著做吃的喝的，還要上班。我們在介紹人家里談了不到半小時，他又要走，說放心不下那個病人。我想，他要走，讓他走好了！我覺得他這個人挺好的，能夠這樣關心照顧同事，以后也會同樣地關心照顧我。

“對設備嘛，我也說不清楚他的這份感情是怎么來的。他這人很實在，大道理講不出來，但工作上很用心，干活挺賣力氣的?！?/p>

陳紅清楚地記得，去年三月份，細雨夾著寒意淅淅瀝瀝下個不停，他們的女兒剛剛出世一個多月，家里忙得很。可就在這個時候，聚丙烯裝置的氣蒸罐發(fā)生暴聚結塊，如果不及時清除，就要影響到30萬噸乙烯裝置的正常運轉，幾千元一噸的乙烯就會白白燒掉，損失無法估計。所有的人都在著急。盡管暴聚不是發(fā)生在阿高的工段，可是在這條生產線上，任何一個地方出現問題，都會影響到整體利益。何況，他還是車間的團總支書記。他給她打電話，說這幾天不回家了，讓岳母幫助辛苦一下吧。他組織了青年突擊隊，白天黑夜不停地干，抱著沉甸甸的電鋸一點一點地鋸結塊。氣蒸罐里只有半平方米的空間，又潮又悶，加上電鋸的轟鳴聲，在里面呆上一會兒就會頭暈眼花，喘不上來氣。他們整整在里面干了5天。當他完成任務回到家，她已經認不出他了，“整個人都變了，我心疼得直哭”。

“我理解他，他是為了工作，如果換了我，也會像他一樣干的?！标惣t還說，阿高很喜歡他們的女兒高懿，從北京回來的那天晚上，女兒已經睡著了，她沒讓他抱。第二天一早，他摟著女兒又抱又親，一直抱到快上班了才松手。平時，他忙崗位上的事，顧不了家，就想方設法彌補：天天早早地起來到市場買菜，休息日帶著一家去小公園拍照?！八募t燒魚做得很好吃，星期六和星期天都是他做飯”。

“他喜歡下棋和打牌。他的同事說：對高國強唯一的意見，是他打牌很賴皮，他卻替自己辯解說這是小技巧?！?/p>

我問高國強：“你這樣忙顧不了家，心里感到內疚嗎？”他認真地回答我說：“崗位需要我投入，愛人、父母和小孩也需要我的感情投入。當加班和家庭需要發(fā)生矛盾時，我也猶豫過，即使最后決定加班，心里也很不踏實。但是，我會想辦法彌補，和老婆解釋一下，她總能理解我。我想，什么事情都要分一個輕重緩急，如果崗位上的事情比家里的急，當然先干崗位上的事情；如果家里真有急事，我也會請假回家去的。”

高國強很感激陳紅對他的理解，他說，陳紅經常對他講的一句話是：“你忙你的吧，家里的事情我和媽媽做?！?/p>

攝影：朱嬰